我终于明白了为何皇上会说,是他对萧家不仁在先……
萧家父子伙同手下人联合叛变一事,在皇上还没有真正做出决定之前,那位内里流露着名门血脉与沉淀着天成高贵的萧皇后,却一早选择了自尽。
说来也是巧合,便在她临要自裁的那天晌午之前,我在御花园里好巧不巧的见到了皇后。
天风温软、气息酥酥叠醉,皇后一席双凤缭绫长裙于地面上曳曳的晃动,幽风迂回便带起了水样的韵致。她屏退了跟在身边伺候的一干人,此时此刻正安安静静的微倾身子,赏看小圃里花期未至的莲瓣兰葱郁枝叶。
她素爱极了这种花卉,没道理的爱,且常听她以“佳人中的君子”喻这莲与兰合体的娟秀小花。她真的很入神,以至于我都已经距离她极近极近时,她才甫地一下起了后觉。
眼瞧着皇后的背脊猛地一抖,旋即在转身时瞧见了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僵定,后面目神色趋于了方才的娴静。
我颔首缓缓,对着她欠了欠身,被她温温一声告免。
抬目收了这礼仪时,见皇后已重将面目侧过去投向眼前的花圃,面色和煦、神态从容,大有一种趋于人之将死的何其作弄之感!
看的我心跳骤地加快了一阵。
这个时候她启口似笑非笑:“元妃,你看。”边抬手指向其前的葱郁花枝,“这便是本宫甚为喜欢的素冠荷鼎与红满天。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只要堪堪的一瞧见这各色莲瓣兰花绽放,这整个人儿便会无缘由的只觉对心的很!”于此忽地勾出徐叹,“但只怕日后,本宫该是再也没机会等到莲瓣兰花含苞新绽了……”
我顿了一下,一时头脑一揪,没能明白过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皇后并没有给我过多去揣摩她心意的时间,她颔首徐徐,那平和的有些不合时宜的神光再向我看来的时候,眼底分明有了很多渊博的沉淀:“元妃。”又是一声唤,唤的轻轻然也徐徐然,自那敛尽铅华的眉梢眼角便可瞧出,这位曾出身贵气不可一世的弘德一朝皇后,此时此刻有了些万般皆放的从容。这时的她由内至外都没有了冰封凛利,她不动声色的悄悄然褪尽这一身的锋芒,只想持着平和而淡泊、练达且从容的心境,来同我这个有缘此时此刻路遇的过客好好儿的说些话。
过往的长河泛荡起坦缓的碧波,从来只有困于迷途之后走出去、后发现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红楼之内一场做尽悲欢情态的梦寐的人,在看穿堪破的一瞬间,方能那样轻而易举的顺着命盘里的风沙一层层涉水淌回去。
萧皇后放下了这一身经久以来苦苦维系、苦苦强持着的冷锐的锋芒,絮絮叨叨的,将那前尘旧事就此向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逐一吐露……
我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倏然的闯入,让她沉睡的灵魂有了最后那一点的醒转,让她整个苦苦闷心的心绪有了突破口。
这般前尘旧事委实复杂,细数起来其实沉痛。
那是皇上与萧皇后的、与萧家的……
自打当初弘德帝还是个皇子的时候,这位被先帝钦定的萧家嫡四小姐、萧婧娴她自打嫁进皇家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明白,自己这一辈子都怕是不能再有孩子了!
起初身处闺阁做女儿家的时候,断断续续见过父亲、兄长那挂了面颊眉梢的哀愁,听得他们口口声声道着时今萧家已然枝叶繁茂,尤恐遭来皇室的忌惮、乃至终有一日的报复!
那时的她,少女情怀氤氲满襟,似父兄这样些个顾虑,她都自然是不相信的,她总觉自己的父亲是在杞人忧天。但当后来,她无意间听到了先帝对皇上的嘱咐,她方如梦初醒,方不得不信……
先帝嘱咐皇上,正妃必然要是这与皇室一荣俱荣的萧氏小姐,但要切记,萧家之壮大已不可再任由其滋生发展,需得将那冲天之势斩断在这一朝,而该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此斩断?最好的办法就是……待萧家小姐入府之后,需每日配备专用熏香、调配药膳,断不能让她有孩子!
因为萧家势力本就已经极大,再一有孩子便会是嫡子,日后便是要当皇上的……岂能让萧家在出了一位皇后之余再出一位太后?出一储君?
但又因萧氏一族俨然已为皇室的亲卫军一般,皇室的荣耀离不开萧家的守护。所以日后,必须还得立萧家的小姐为正妃、为皇后!
控制不得萧氏女子**的地位,便从子嗣这方面开始入手……
萧皇后曾经也是一位年华清浅的名门淑女,自身有着一段那个韶华年景滋养之下的女子特有的烂漫天真。她在心中爱慕着这位风流的君王,因爱而生就了许多信心,亦或者说她还不相信人性当真可以凉薄到一种地步去!
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坚持,只要贵在坚持,便终有一日可以胜在这坚持!故而她做出千般贤良万般好,什么都不奢求,只盼望那个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可以长久一点儿,再长久一点儿……可以在这文火慢炖的坦缓岁月中,唤起他蛰伏内心深处的那一些不忍。
可是她错了……
皇上依旧还是那个性情的皇上,但他毕竟是皇上,且本就对这位父皇钦定的妻子并未存有多少爱意。故而无论她做什么,他对她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甚至是寡味的。
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她扬起挂了一脸泪花的面靥,哽咽着声息幽幽的问他:“就因臣妾比您痴长一岁,便注定唤不得您一声恬暧香软的哥哥,也注定做不得可得您呵护、得您怜爱的妹妹……故而无论如何,无论怎样,皇上都始终不肯将那冰雪铸就的心肠融化半分去么?”
而当时烛影杳杳、华光暗动,皇上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有了所悟,但他只是舒展眉弯、把这糊涂一股脑的伪装到底:“婧娴。”待她情绪有所平复,他启口淡淡,边极顺势的端起了几上那暗含绝育之药的羹汤,以精致小勺舀起一勺,于唇兮吹凉后、亲自喂到她的嘴边儿,“说什么呢。朕对你,一直都很好啊。”
这看在眼里全然都是暧昧暖软的动作,其实却是亲手将那断肠刮骨的荼毒送到她嘴边去!又因这荼毒乃是他亲手所赠、躬身所喂,故这一切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便更穿心夺命无可化解处!
那一时,皇后只听见自己内里胸腔间的一颗心“哗啦”一下,破碎成了万千数都数不清的碎片。她整个人已然僵住,那一时头脑里做不得任何思绪,只就那么堪堪的,堪堪的张口将皇上送入嘴边的、这世上最烈最烈的荼毒徐徐然的抿下、再入候……
自此一刻,毒药穿肠入骨。她,再也不复彼时豆蔻韶华!
人,果然是会飞速变化的……
就是皇上那实在残酷的举止刺激了这位贵族世家的皇后,她仿佛一夜之间转了性子,日后于常人眼里,她仍然还是那贤良淑德、端和而有母仪风范的王妃,但其实内心已然铸就一团何其变态的烈烈火焰!
那时她尚身在王府,但她便已然学会利用身份之便而安插心腹、要他们在皇上的其她女人们身边埋伏下去,伺机为她们种下慢性
毒药,致使她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能有孕!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女人的报复,永远不要被女人外表蒙着的那一层水样柔情所蒙蔽眼帘、信以为真……
一个被逼急了的女人,饶是这世上人间最艰难险阻的绝壁崖根、凛冽锋利的寒光利刃,都奈何不得她们半分,更别指望可使她们有所回头!
萧皇后心中哂笑,她想,既然皇上你对我如此绝情,你叫我此生此世不能孕育有自己的骨血,那么很好……你身边的这些个女人们,新的旧的,一个一个,她们也谁都不能有!别想有!
……
皇后的遭遇、皇后的境况,萧家一直都很清楚。又加之萧家所面临的如是问题、皇上的态度,他们自然也早便一一记取于心。
他们在等一个契机!
适逢辽世子谋反,皇后的父兄便干脆投靠了这位收拢许多旧部与朝臣的辽王世子,剑走偏锋,只好做起了借机推翻弘德帝、扶持辽世子为西辽新帝之后,萧氏一族就此翻身的打算!
因果因果,如是因得如是果,梓涵啊梓涵……即便处世之上一些因果缔结也全是无奈,但规律如斯、业障如斯,又岂能因这一句“无奈”而轻而易举逃脱?
这是老天爷,有心将前前后后若许年代的新旧因果,就此一股脑的都报应在弘德帝李梓涵身上;当真有心,要亡弘德一朝么!
这一个念头在翻涌脑海的瞬间顿然化为一记猛击!顷刻头痛欲裂,我撕心裂肺只问苍天!
又在瞬间,因这情潮翻涌的太过于跌宕强烈,带得身下小腹绞痛。忙抬手死死捂住,指关节并着我的唇兮都是亏空的徐白,顿然一下,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无力了……
那日晚上便传来了皇后服毒自尽于长乐宫的消息。但这个女人她即便悲苦一生,到了这一场大收官的最后关头,她到底是幸运的。
因为皇上才离了案头、尚带着未干墨迹的一纸废后诏书,还在去往长乐宫的半路上……多一时少一时都是幸运,萧皇后不曾接到皇上的废后旨义便已离世,她在死时便还是这泱泱大西辽弘德一朝的皇后,她保留了旺族名门、血脉深处那天成的高贵,以一个女人一生最巅峰的那等身份猝然离世,保留了自己天堂地狱只差一步的那层尊严。
即便这般的尊严,看在眼里已图腾成了一种悲凉的无奈……那么悲凉、也那么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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