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易宸璟暗中追寻的真相,也是白绮歌所受苦难的源头,如果可以,白绮歌多希望自己能够轻松开口回答他,两个字就好。
只要告诉他,她与红绡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一切折磨就都会结束。
若是他相信的话。
“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酒气扑面而来,沉甸甸头颅忽地抵在白绮歌肩头,细碎呢喃越来越小,一个字都听不清。没有质问或是狠厉,易宸璟就如同丢失心爱珍宝不知所措的孩子,仿佛要把所有隐忍和负担都转给别人,这样,他就不会痛苦了。
白绮歌静静站着,耳边是高她一头有余的男人滚热面颊,还有对另一个女子的深沉呼唤。
那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醉了。”轻声低道,挡在身前的双手却不忍心用力推开,白绮歌不知道是因为这具身体所保存的下意识反应还是她自己的心意,总之,眼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易宸璟与她厌烦的那人似乎分裂开来,一个让她想要逃离,另一个,则让她觉得怜悯,悲哀。
如此气吞山河的皇子将军本可以气冲云霄、试剑天下,却因为无辜身世与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不得不扭曲自己,白绮歌毫不怀疑,曾经的他也一定像这样相信着小莺歌——相信她从未伤害过红绡,相信她并不是个蛇蝎妇人。
否则,他不会抱得她这么紧。
“放开手,我送你回去。”白绮歌躲着脸侧温热喘息,推开腰间交缠的双手,错开一步向后退去,“早知道你酒品这么差,说什么我也不会灌你那几杯,简直是自讨苦吃。”
寿宴上见易宸璟一口一杯毫不犹豫,白绮歌还以为他酒量有多好,原打算多喝两杯让他明白自己也不害怕烈酒的,没想到这家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居然走出御花园没多远就开始醉意上头。想到这白绮歌竟有些想笑,一幅百毒不侵模样的易宸璟居然也有弱势一面,这倒是刺激他的好把柄。
宴席上的酒的确有几分霸道,起初只觉得爽口甘冽,过不久便开始酒劲儿上泛,就连酒量极好的白绮歌也止不住身子发热。好在易宸璟醉后没什么过激行为,任由白绮歌瘦弱身躯架着,醉醺醺地往敛尘轩挪动。
走了大概有一半距离,远处敛尘轩的灯光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了,白绮歌忽地停住脚步。
“出来吧,鬼鬼祟祟的,难道是见不得人?”眼角余光冷冷向侧面暼去,两人高的假山后漆黑一片,敏锐直觉却告诉白绮歌,那后面有人。
沉静片刻终于有了些许响动,一道黑影从假山后面转出,看步伐并没有因为被发现而紧张。待到近处白绮歌才看清,那男人一身暗色劲装,腰间三把精致匕首煞是惹眼,沉稳脚步和内敛气息无不说明,这是个功夫极好的人。
那人看了眼白绮歌,目光中满是警惕,随后不言不语向烂醉的易宸璟伸出手。
啪地一声脆响,满是厚茧的手被狠狠拍开。
“最近一直跟踪我的就是你?谁派你来的?”一改外人面前柔弱沉默形象,白绮歌疾言厉色,侧身隔在易宸璟与劲装男子中间。
现在的易宸璟烂醉如泥,毫无防备,想要杀他太过容易,别说武艺高强的刺客了,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绮歌也能轻而易举置他于死地。然而,白绮歌选择了保护他,保护目前为止她在遥国皇宫最熟悉也是最不想她死掉的人。
易宸璟要是死了,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悬在半空的手尴尬缩回:“祈安公主误会了,我是七皇子手下护卫战廷,方才看素鄢夫人和素娆夫人先回了敛尘轩,因为担心殿下出事才一路寻来的,并非想要故意跟踪。”
“战廷?”白绮歌半信半疑,悄悄伸手推了推易宸璟,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殿下酒量不好,遇到后劲儿大的烈酒少不得要喝醉,每次皇上设宴回来都是这幅样子。”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战廷从袖中拿出指肚大小的青瓷药瓶递上,“这是解酒药,殿下吩咐事先准备好的。”
单手接过药瓶打开,葛根花气味扑鼻而来,确是解酒药无疑。
易宸璟醉得不省人事,如果真是恶人大可一刀解决,根本不需要这么绕弯子,再说战廷一脸诚恳敦厚也不像是坏人。白绮歌点点头,战廷忙上前扶住站立不稳的易宸璟架在肩背上,感激地朝白绮歌浅浅一笑。
肩负成年男子重量还能如履平地,可见战廷功夫极好,白绮歌突然心思一动:“你平时也在暗中保护他?”
“大多数时间都是。”战廷应了一声,面色如常。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有人在跟踪监视他才对,对方是谁知道吗?”
刚才被发现行踪已经够让战廷意外了,白绮歌的问题再一次令他惊诧不已,语气中试探之意赫然:“殿下都告诉你了?”
“我有眼睛有耳朵,用不着事事都要他来告诉。”看了看前方笔直安静的甬路,白绮歌压低声音,目光亦有些黯然,“是五皇子派来的人?”
战廷假装没有听见不肯回答,忽而加快的行进速度却给出了答案。
果然是他,易宸暄。
白绮歌深深吸口气憋在胸腔里,憋得胸口生疼,心也跟着丝丝缕缕发凉,好像难得晴朗的一片天空被染上阴云,再见不到点滴阳光。
倾盆大雨中被捆在井边险些冻死,是易宸暄身上的温暖救了她;酒席之上被人当做玩物戏耍,是易宸暄笨拙而又徒劳地替她挡酒;深夜遇袭险些失身,又是易宸暄不顾身份将她从敛尘轩冰冷屋子中带走,给了她毕生难忘的一段宁和时光……
那番话和温柔拥抱若是真心的该有多好,就算她无法接受,就算她不得不拒绝,可至少不会再孤独煎熬,寒冷的异国他乡,她只求一个真心相待之人。
她也会累,也会怕,也会因为身上和心里的疼痛想要找个人依偎,汲取一点点温暖。
然而,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残酷的真实下她仍旧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无数阴谋诡计、明争暗斗里拼尽力气活下去,永远没有人会来疼惜她保护她。
“祈安公主?”身边女子脚步越来越缓慢,战廷困惑回头。
“我会活下去的。”白绮歌突兀开口,眼中两道寒芒充斥着冷冽、坚定,或许还有几分固执,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楚,“好好活着,活给你们每个人看!”
她没有犯任何错误,至少在这具身体上她没伤害过任何无辜之人做过任何错事,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厌恶她、排斥她?为什么对她最好的家人们要因为她获罪?讨厌欺骗,讨厌不公,而上天给她的第二次生命仿佛就是为了开一场玩笑,不计其数的不公与欺骗全都落在她身上,压得她无法喘息,却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不可妥协,不能妥协,要活下去,向所有欺负她、瞧不起她的人证明,她白绮歌不是任人宰割的废物!
“我命由我,不由天。”
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低语传入耳内,夜色中,战廷出神地看着身侧女子丑陋面容上写满傲气,一身不容侵犯的绝世风华毫不逊于官宦之女或者高贵嫔妃,甚至,比许多男人更加气魄凌人。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在烽烟乱世中会成为怎样的存在呢?
战廷猜不到,只觉得无比期待。
易宸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正午,双目干涩,头痛欲裂,五脏六腑灼热难忍。
“素鄢姐姐煮的莲子粥,有些凉了,凑合喝吧。”桌边素雅身影递过碗匙,语气平淡无味。易宸璟皱着眉抬头,那道丑陋的伤疤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白绮歌给他的感觉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战廷和我。”
轻描淡写的语气没有半点邀功意思,听在易宸璟耳中却极不是滋味,一丝怒意涌上眉梢:“你见过战廷了?”
“人高马大又烂醉如泥,指望我一个人扛你回来吗?”白绮歌一声嗤笑,“再说是你自己命令战廷备好解酒药随时应急的,这会儿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酒量不好就别学人狂饮,丢了自己脸面。”
让战廷暗中跟随是易宸璟亲口吩咐的,眼看主子烂醉路边还不现身也着实说不过去,心里清楚这件事怪不得别人,有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往肚里咽。闷着火气环视一圈,屋子里除了白绮歌外再无他人,揉着额角沉吟片刻,易宸璟忽地问道:“我有没有说些什么?”
“有,你问我红绡的死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
倒吸口气,易宸璟面上阴晴不定:“你的回答呢?”
放下手中瓷碗,白绮歌坐在桌前与易宸璟面面相对,气定神闲为自己倒了杯茶,目光盯着沸水中翻腾的茶叶许久不动。
“我不知道。”
一如既往的回答,没有半点改变。
沉默在阳光满溢的房中蔓延,积累到再无法抑制时,白绮歌选择起身离去。
渴望能从易宸璟的束缚折磨中解脱,但她不想说谎——谎言早晚会被拆穿,那时,昨晚真情流露的易宸璟就再也不会看到,她也再没有让他相信自己的资格。
与其用谎言换一时安稳,不如坦诚相对求一世再不相干。
“绮歌。”
关门瞬间,易宸璟忽然开口,声音虽然很低却足以令白绮歌听得清清楚楚,那是白绮歌记忆中他第一次如此称呼。
“小心易宸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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