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清水秀的隘州小城保持了淳厚的古意。和大多数平淡的小城镇一样,此地的地方娱乐唯有集市、庙会。本地集市的规模有限,顶多满足居民们平常积累下来的对珍稀物品的需求。像熏香、提花绸、廉价的玉石腰带这些外地商品,只有在这个集市上才能找到。
“大婶来看看吧!货真价实的定州瓷!”“这位兄弟,瞧一瞧、闻一闻,海外来的熏香!”此起彼伏的招呼,高高低低的讨价还价,让整个小城沸腾了。
今日熙熙攘攘的集市中,传来极为罕见的一声吆喝:“蟑螂药——驱虫灭虫有奇效——这位兄弟,你家有蟑螂吗?”
兜售蟑螂药的是个颇有道骨仙风的白面中年男子。他穿一袭青单衣,身背白布褡,手持竹响板,走几步便这么一敲响板一吆喝,倒也显得悠然自得。间或有人搭话问:“多少钱?”
这中年人便会小心翼翼地掠一下三缕长髯,仿佛怕把胡子扯掉。然后他细细打量来人,仿佛在茫茫人海中认亲似的,定要上上下下看三遍。再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回答:“三两银子一剂。”口气沉着,不卑不亢。
“你疯了吧?!”大多数人是这么反应,“江湖郎中的狗皮膏药才卖十文钱,你这一包蟑螂药就要三两?!”
听了这话,颇有涵养的中年人淡淡一笑,不急不怒地开讲一段大道理:“狗皮膏药有用吗?世人上当受骗的原因,不外乎心存侥幸,想以小博大。殊不知天地万物各有所值。”接下来,他会意味深长地看看对方,斩钉截铁地宣告:“我从不怕别人嫌贵。奇药只卖有缘人,有缘之人必能识货。”
他的气质本来就有些神妙的意味,言语又这么充满玄机,让人忍不住怀疑此人是否游方世间的高人。
“我买一包。”——许多人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掏了腰包,忘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听说过游方的高人要靠卖蟑螂药过活?
卖药人并不因这三两银子对顾主点头哈腰。他仍是一付淡漠的神情,从容地收钱交货,轻轻一提嘴角:“吾于世间又结一缘。”买药的人还没从最后这句话中悟出什么味道,这个神秘的卖药人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潮之中……
像这样的大集市,很少有人能注意一条偏僻小巷中发生的事情:“哈哈哈——卖出五包,十五两银子!”中年人飞快地在脸上一抹,长髯应手而落。他把青单衣一甩,里面是一身米色长衫。布幡一卷、竹竿一扔——改头换面之后,竟然是个机灵的年轻人。
“‘故弄玄虚’果然是屡试不爽的验方。”他揉了揉脸,“只是想大笑的时候总得忍着,实在不舒服。也许下次应该投资几颗‘冰天雪地’……不,还是不要。景渊已经把我妹妹赚走了,不能让他再赚到我的银子。”
这位公子正是重作闲云野鹤的周小风。他从包袱里摸出一柄折扇,一边摇扇,一边悠闲地在集市上游荡。忽然身后一阵骚乱。
“谁看见那个卖蟑螂药的?谁看见了?”一个脸红脖子粗的男子在集市中间愤怒地大嚷大叫。有好事之徒立刻凑上去问:“怎么?三两银子的蟑螂药不管用?”“呸!蟑螂是熏跑了,我也快被呛死了!”
小风斜睨身后一眼,心道:“想赶走蟑螂这么顽固的虫,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他若无其事地顺着人流溜达,在路边的摊位上留连,对该买哪一种泥娃娃当纪念品犹豫不决。
“唉,听说了吗?邻县涉城那个诡异庄园里,荷花真的要开了!”同在摊位上挑选泥娃娃的中年妇女们心不在焉地聊天,“听说是庄园主人搞到的种子,真正的通州名品,叫做‘浪里多娇’。”
小风暗自唏嘘:通州的“浪里多娇”他也曾见过,可惜再也没找到机会去看第二次。
“吓!荷花再漂亮,也犯不着拿命去看它一眼。”另一妇女说:“谁不知道那个朔月山庄,进去就没几个人能好端端出来。”
朔月山庄?小风挠挠腮,忽然产生奇妙的联想:“不会是那时候的那一颗种子吧?”想着不由得倒吸冷气:“她真拿去种荷花啦?”
心中产生这个怀疑,小风神使鬼差决定去朔月山庄看看。
不知朔月山庄的荷花为什么出了名,涉城县跟着倒了大霉。这些天来,涉城的居民一直生活在紧张空气中:许多异乡人忽然聚拢在这个小县城。他们有些互相认识,亲热地大呼小叫。有些似乎是装作互不相识,擦肩而过时微微侧目而已。那些满脸横肉的就不用说了,即使是打扮得体的少年,也带着一股刚悍的神气。
自从这些人出现,涉城的店铺就面目全非——酒馆几十年的储备告罄,不得不高价从四方收购酒水。茶馆饭庄的桌椅板凳命运不济,不是被坐散架,就是在一言不合引起的打斗中残废。屠户养来准备过年时宰杀的牛,也快全部丧命——天知道这些外地人怎么想的,每喝一碗酒都要二斤牛肉塞牙,不卖给他们还不行……经营环境最为恶劣的,当然是客栈:这些凶神恶煞的大爷们,有的早出晚归,有的晚出晚归。自从他们来了,客栈的大门一天到晚不能关,累病了四个看门人。这些客官还不能管:有的兴致一来就引吭高歌,有的强烈要求安静。一旦他们的要求发生冲突,不用三句话就动起手来……
居民们不敢多嘴,自然没人打听到这些人为什么来这儿闹事。每天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物,多半是这个样子。看来涉城的劫难还没有到头。
小风一踏入涉城,立刻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氛:这景况,分明就是当日的绵州。“难道近期此地举办武林大会?”他没摸到头绪,就见有人热情地迎上前。
“敢问兄弟仙乡何处,师承何人?来凑个热闹,还是有意下场一试?”那人言语坦诚,态度得体,不像挑衅。
“小子无名,羞于透露。”小风委婉地回绝之后,小心翼翼地问:“小弟凑巧路过本地,不知为何如此热闹?”
那人大惊小怪:“兄弟,你真不知道?三日后,朔月山庄李庄主招亲。李庄主是毒宗三女侍之一,虽然比不上她的宗主富可敌国,但也有万贯家财陪嫁。加上她今年才十九,正值妙龄。你看,江湖上的弟兄们都跃跃欲试。鄙人薛家班班主薛无敌,负责本次活动的组织筹办。找我报名,住客栈时可以给您优惠价格。”
小风立刻来了兴趣:“你就是著名的薛家班班主?专门筹办各种江湖大会的薛家班?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传奇人物,幸会幸会!”
“客气客气。”薛无敌受宠若惊,摸出一张名帖说:“今年是鄙人的本命年,为图吉利,十二个月,月月有优惠活动。兄弟如有需要,随时联系。”
“联系人顺风耳?”
“那小子人脉广,传信快,保密严,最重要的是收费低。大型活动开销多,能省则省。为我省也是为你省,对不对?”他打量小风,啧啧称赞:“兄弟没有用易容术吧?你这样貌也算本次大会中鹤立鸡群的,不打算试试运气?”
“我不会武功,还是小命要紧。”小风坦率地回答:“而且我跟她站在一起,说我是她爹,也不会有人怀疑。”
薛无敌惊异地打量小风:“兄弟这是什么话?你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
“关键是她看起来太小。”
薛无敌更加惊异:“我也见过李庄主,并未觉得哪里不妥。”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兄弟这几年没在外面走动?不知道朔月山庄的事?朔月山庄世代研制不老药,据说到李庄主这一代有点成效,能保持样貌身材数年不变。可是李庄主去年突然重金遍求天下奇花异草,不知道做了什么药,一年之间猛长,现在已经和平常的十九岁姑娘没什么差别。”
小风惊得咂舌:“那我的确该见一见。”
但他没想拼命到擂台上去见她。这一晚清月浮空,夜白风静。小风来到朔月山庄一堵清静的墙外,发现已经有三个与他目标一致的人叠成一串,趴在墙上发呆。最高的那一个,离墙头还有三尺。
“这墙挺高,不好上吧?要不要搭把手?”小风问了一句之后,发现他们的情况有点怪异。经过短暂的观察,他发现这三个人不是一伙。第一个人不知怎么僵了,第二个人来之后,不厚道地拿他当垫脚石。不知怎么搞的,第二个人也晕了。第三个人来之后,继续不厚道地踩着前人的肩膀往上爬……
小风张大嘴惊叹的时候,旁边有人说话:“知道朔月山庄是做什么的?墙上有毒!除非能平地一跃两丈,不然没人能成功翻过去。”小风仔细一看,墙根下蹲着几个深沉的思考者,大约在琢磨如何翻墙。
小风凑在墙根闻了闻,心想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根本不是什么高深的毒药,他的蟑螂药就可以克服。他想着后退几步,拿一包蟑螂药擦擦鞋底,然后一阵小跑,“嗖”的窜上半空,脚在墙上一蹬,身子在空中翻个跟斗。下面的人都叫:“要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快躲。”
可是小风再一翻,轻盈地翻过墙头,稳稳落在那一边。
落地之后他松口气四顾,一看之下动弹不得。不是因为中了浑身僵硬的毒,而是面前的景象太壮观——璀璨夜空下,偌大一片荷塘几乎接着天,浩瀚银河仿佛正自天空倾泻灌溉它。
“什么人?”巡夜的人大喝一声。小风想原路逃逸,一转身却连连叫苦:墙内侧爬满带刺的藤蔓。一下子看不出它有毒没毒,小风不敢冒险。迟疑的片刻,他被巡夜人甲乙丙丁抓住。几条大狗扑上来,在他身上闻来闻去。
想到自己被当成贼,全无形象地扭送到熟人面前,小风可怜的自尊心战胜了厚道。“兄弟,我的东西掉了。”他向自己刚才伫立的地方呶呶嘴。他被狗搜身的时候的确掉了一包东西。
巡夜人甲去捡,小风大叫:“我告诉你不是让你去捡!有毒!烧掉!”
朔月山庄的人也算内行,平日交往的人没几个不带毒。听小风一喊,某甲信以为真,对同伴说:“去请领队来,这里有特殊物品需要处理。”某乙看看小风的窝囊样,凭直觉判断这人配不出厉害的毒药。他走过去看了看那一包粉末,说:“是不是毒药还不一定呢,惊动头儿做什么?扔到荷塘里吧。”
某丙忧心忡忡:“万一是毒药,毒死庄主的荷花,谁担当?”
“那就扔到墙外面吧。”
某丁连连摇头:“庄主时常说,我们做特殊行业的,要注意公德。”
“那就挖个坑埋了吧。”
某甲仍不赞同:“被咱庄的寻毒犬挖出来,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小风在一边插嘴:“这些我都帮你们想过了——烧了最好。”甲乙丙丁想了想:燃烧可疑物质虽有空气污染,但是风一吹,证据就四散,说不清是谁干的。他们掏出火石引纸,真的把那包东西点着了。
“啪啪”几声之后,小小一个纸包散出难以置信的滚滚浓烟。“上当!是毒烟!”“好毒辣的东西!”“简直比上次庄主做坏的迷烟还恐怖!”“嘘!嘘!那事别再提。”甲乙丙丁非常专业地从百宝囊中掏出蒙面巾,飞快地蒙上口鼻跑到毒烟的上风向。寻毒犬们连连惨叫,全哭了。烟雾稍稍退散,他们清点人数,很庆幸地松了口气:“没有人员损失。”“狗也都活着。”“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刚才那个贼呢?”
小风早就没影子了。
墙上带刺的植物确实有毒,若不拔刺,仍可清醒十二个时辰,一旦拔刺立刻晕倒。可是药宗上这一课的时候,小风逃学了。他坚持到客栈,一边嘟囔“倒霉”一边坐在床边拔刺,忽然眼前一花,嗵的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黄昏,他饿醒之后寻觅食物,发现——整个涉城变了样。
空荡荡的客栈,空荡荡的饭馆,空荡荡的街道……“我该不会睡了五百年吧?”小风浑身打个冷颤,看到街角有个人冲他招手,正是薛无敌。
“兄弟,你怎么还在?”薛无敌好奇地看着小风。
小风迟疑地问:“比武已经结束了?”
“不比了。”薛无敌指着街上一张告示,说:“昨晚有人潜入朔月山庄,向李庄主挑衅。李庄主说,谁能找到这个人,重重有赏。谁要是不敢去找这个人,请回——李庄主不会考虑嫁给胆小鬼。”
“这是哪儿跟哪儿?”小风迷惑极了,“为什么人都不见了?都去找那个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一项切实可行的行动:逃走。
薛无敌讶异地瞪着小风:“人都走没了!大家来求婚,不过仗着有点功夫,贪图朔月山庄的财产。谁肯为这把小命搭上,对不对?”他觉得小风一定能体会,因为小风一出场就表明自己多么爱惜生命。“上门向李庄主挑衅的,可是个毒药高手——他用巴掌大一包药,冒了一片毒烟,朔月山庄十顷荷塘一夜之间变成泥沼!谁敢跟这种人较真?搞不好还没有出手,已经没命。”
小风听了顿时变了脸色,喃喃着说:“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薛无敌推心置腹地悄悄说:“据说这人来头很大。兄弟知不知道去年轰动一时的珉州事件?”
“知道啊,当时我就在珉州。”提起这事,小风不禁流露出得意之色。
薛无敌压低声音说:“毒宗宗主景渊娶了易天的女儿,在珉州开个小药店体验平凡的生活。”
“人家就是在‘平凡地生活’,不是‘体验平凡的生活’。”
“别傻了!毒宗宗主加上易天的女儿,能等于‘平凡的生活’?”薛无敌瞪了这个插嘴的家伙一眼,继续说:“结果成亲没俩月,行踪暴露,撞上一个‘结伙报仇’的黄道吉日——也就是去年重阳。十几个江湖恶棍,各自带着十几个江湖恶棍,涌到珉州。一百多号凶神恶煞的亡命徒啊!”薛无敌想象那场面,把自己吓得够呛。
“就在这危机关头,几股浓烟随风四漾,见者惊心闻者流泪。”他动情地感慨:“已经有很多年,江湖上没有这么浓烈毒辣的毒烟……等烟雾散了,景渊夫妇早没影子。江湖上传说是周小蝶的义兄及时赶到出手相救。那个烟雾就是他配的独门奇药,还有一个极其惊人的名字。”
薛无敌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啧啧称奇:“那天被烟熏到的人,到处求医,可是谁也看不出来一丝症状。你说这毒药邪不邪?后来有些人发誓不再寻仇,才从景渊手里弄到一点解药。这一次朔月山庄出现的烟雾,跟珉州的一模一样!其中内情尚未可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高手对决,一般人还是躲远一点。我今天跟李庄主清了帐,这就要走了。兄弟你呢?”
“我……”小风还没回答,就见大街上涌来一大队人,清一色的黑衣上绣着一钩月牙。他们将薛无敌和小风团团围住,为首那人冲小风一抱拳,说:“朔月山庄李庄主,请周小风先生到寒舍小坐,向先生请教‘秘制蟑螂药’。”
薛无敌听到了传闻中那个极其惊人的毒药名字,悚然变色:“兄弟,你就是珉州事件的神秘主角?”
小风搔搔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蟑螂药。周围的人呼啦一下退开三步。小风友好地向他们示意别害怕,双手将蟑螂药送到薛无敌面前说:“薛兄,相处虽然短暂,但你热心助人让我感动。这包药送你留个纪念。其实它不遇火的时候很安全,还能对抗某些致晕药。而且,它确实可以灭蟑螂。”
“送给我?”薛无敌好像颇为感动。
小风看看他,又看看旁边十分戒备的人群,耸耸肩:“真不明白为什么出名这种事到我身上,也变成搞笑。”
如果昨夜的荷花依然盛开,这小亭风景肯定相当不错。可惜现在放眼四望,只能让人说声“凄惨”。亭内准备了几样点心。小风刚坐定,就有一个身材瘦高的少女走过来。他没有认出她,先认出了她手里的酒。
“我希望让你发呆的是我,不是这瓶二十年陈酿。”少女笑嘻嘻坐到他旁边。小风看了两眼,失声大喊:“小萼?”他又看两眼,怔怔地问:“我们是一年没见,还是十年没见?”
“我不至于那么老吧?”小萼落落大方地斟酒递给他。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叙旧。其实他们并没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可是他们都认识一些值得一说再说的人。
“是他的诡计——平常表现得那么冷漠,所以偶而流露出的温柔就格外让人心动……是阴谋、是计策、是骗局!”小风提到景渊就一肚子牢骚。“我妹妹一世小聪明,竟然栽在他手心里爬不起来。”
小萼平静地听完,说:“那么,平日总是温柔,明明知道对方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小多少,明明看到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打转,却只会说一句‘你只是个孩子’——这样的人又算什么呢?”
“是个傻子!”小风毫不犹豫的回答之后,看见小萼的眼睛,恍惚地问:“你说的是我?去年在珉州,我说了这么一句让你先走,你到现在还不痛快?呀,不不,今天我们不说我们,只说别人。”他打个嗝,苦笑着晃了晃酒瓶,“二十三岁的女人要冒很大的风险——错过了,就可能一辈子嫁不出去。好,小蝶,做得好!”
“你在说什么?小蝶姐才不是那么肤浅。”小萼夺过酒瓶给自己斟满,挑了挑眉头:“如果她是你说的那种人,二十岁时就赶紧嫁他了,不需要考虑三年。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怪葡萄,总比怪自己好受。”小风想抢酒瓶,却被小萼挡住。
“我喝了这杯酒,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别拦我。”小萼说着一饮而尽,从脖子上扯出一个绣囊,递给小风:“打开看看!”
小风从绣囊里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醉眼朦胧端详片刻,问:“这是什么?独门毒药?”“是莲子!”小萼默默看着那一粒白色的小球,说:“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你送给小蝶姐姐,她转送给我的。”
“对了,这是‘浪里多娇’。”小风会心一笑:“当时你的样子,不过是个几岁的小丫头。散毒,长大,是不是很辛苦?”
小萼认真地用力点了点头:“很辛苦——我用的药让全身骨骼飞快成长,那一百天,我只能躺在床上。晚上如果不吃让人昏迷的药,就疼得一刻也睡不着。”
“真是傻丫头。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小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等十几年后,你自然长成现在这样子。那时我们都老去,你还是青春外表。”
“可我等不了那么久。”小萼专注地看着小风说:“只有长大,我才能一本正经对我喜欢的人说我的心意,他才会把我当作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认真考虑我的感情——周小风,我喜欢你。”
“小萼,你知道我……”小风局促不安地捏着莲子,斟酌着答复,忽然看到小萼“嗵”的扑倒在桌上,吓得小风一哆嗦:“小、小萼?”他拍了拍小萼的脸,又扶起她看了看,落实了一件事情:“你酒量这么差,干吗喝两大杯?”
小萼醉得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明明……吃了解酒的药……怎么,还是会醉?”“那种药喝了酒之后吃才管用。你怎么不看说明书呢?”小风无奈地掏出一粒解余酲,塞到她嘴里。“你是第一次喝酒?”
“嗯……”小萼一边咀嚼,一边昏昏沉沉地随口应付:“我早就想,第一次喝酒,一定是陪你喝一杯。人都说酒能壮胆,喝了……我才好说真话。”
“你不怕我当你是酒后胡言乱语?”小风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那我就等酒醒之后,再说一次——反正已经丢过一次脸,再多一次……又何妨!”小萼傻乎乎地笑了笑,指着眼前惨不忍睹的荷花塘,说:“我想跟你一起看荷花。我做到了。我还想和你一起种荷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小风一手端起酒碗,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无边无际的枯枝败叶说:“但是你知道吗?我不是特别喜欢荷花。当初,我只是随口说说。嗯,你一定不知道,你并不太了解我的脾性。所以你把我说的话都当真。”
小萼默不作声。过了不知道多久,解余酲发挥作用,她仿佛忽然清醒了,说:“我不会强留一阵风。你想继续游走江湖卖蟑螂药,我不拦你。但是你走之前,——赔我的荷花!”
“十顷?”
“十顷!少一朵,不准离开。”
小风吞了吞口水,颤巍巍指着荷塘问:“你用了多久,让它们开花?”
小萼双臂环胸认真地思索一番,回答:“不到三年。”
小风颤巍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像一个用三年时间种荷花的人?”
“三年前的我也不像。”小萼还是双臂环胸,认真地回答:“再说,你也不像一辈子卖蟑螂药的人。用三年时间尝试别的,就那么难?”她的表情让小风不能立刻拒绝。
他想,小萼至少为他尝试过。如果小蝶为他尝试,他也许能一走了之,因为小蝶是他妹妹,他不需要还她的人情。可小萼不是妹妹。欠她这一次,他后半辈子想起来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解决这事。那么,用周氏分手法,凶狠地一刀两断吗?好像不太合适。
小风没了主意,懵然想:如果为她种一次荷花可以还清,他应该为她试一次。
他想,用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忍不住逃走。
他想,不,也许用不了十天,小萼就没法忍受他的劣性,宁可不要荷花也要赶走他。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于是长吁口气,点点头。
第一个月,小风毫无悬念地消极怠工,游手好闲。小萼没有赶他走,只是时不时问问他有什么种荷计划。
第一年,小风撒下种子就没再理会。荷花没有开。
第二年,小萼提着一袋种子对他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边玩乐,一边成功。”她想了想,纠正自己的说法:“也许有些人可以,譬如景宗主和小蝶姐,可以一边玩一边做一剂超强的毒药加解药。可大多数人只是寻常资质。”
“反正我就是年纪一把、一事无成。”小风被小姑娘教训,脸上顿觉无光。
“一次只认真地做一件事,也许就成了。你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做法而已。”小萼默了一霎,真诚地说:“我总觉得你是一个有能力成就很多事的人……谁知道呢?你要是不试,到老也只是秘制蟑螂药的制作者,再没别的事迹。”
小风接过种子发了一会儿呆。
小萼退到门外,向偷看的景渊和小蝶说:“这样说合适吗?我很心虚。”“你说的多好!这番话让兰惜知道,也许会写进最新作品里面呢。”小蝶握了握她的手表示鼓励。景渊看着若有所思的小风,蹙眉说:“可是,让他去种荷花……我总觉得有点离谱。”小蝶立刻送他一束冰冷的目光。
小萼一直对景渊的话言听计从,一见他的反应就有点灰心,说:“别人要成亲,总能看到一点希望。我这儿却是一点门道也没有……一直拖着他的确不厚道。”她回头看看小风,狠心说:“要是他依然我行我素,我就不留他,免得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这种丧气的话她只说了一次,后来又燃起信心。
因为从那天开始,小风不再叫她“小萼”。
他开始叫她“残萼”。
“你觉得能成吗?”回家路上,小蝶还在揣测。
“你觉得合适吗?”景渊用反问作答。
“当然合适!我哥哥在一个地方呆上三十天就会腿痒。就算是跟亲人团聚,他留不了半年就要找个理由跑路。”小蝶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说:“小萼没详说这一年的光景,可是——她把他留住一年多!尽管我是他妹妹,我自忖没有这种本事。”
景渊想了想,由衷道:“唉,看他们的缘分吧。秘制蟑螂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少了多少乐趣呀!”
江湖传闻:秘制蟑螂药的制作者向朔月山庄庄主挑战。两人势均力敌,几经恶斗,李残萼险胜,周小风不服。于是他们在山庄内继续斗药。一晃三年,朔月山庄的消息完全封闭,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李残萼与周小风的决斗如何险象环生,如何不断升级,只知道他们仍然在进行一场凶险的角逐。
“到底鹿死谁手?秘制蟑螂药是否能重出江湖?且听下回分解。”兰惜“啪”的拍一声抚尺,算是结束一天的说书。客人陆续离开后,她喝杯润喉茶,招手唤来沉迷于听说书的顺风耳,问:“最近有什么消息?”
“有!”
“大消息还是小消息?多少钱?”
“不要钱。以后你想要的消息,一概免费。”顺风耳说着拉过旁边一个小男孩,说:“只要你收我儿子为徒。”
“啥?卖小道消息是多好的江湖职业,多么传统、多么受欢迎!干嘛让他来学说书?”
顺风耳郑重地拿出一叠纸,说:“我有最新消息,经过你不懈努力,说书在‘江湖三百六十行’里的最新排名,已经上升到前五十。很多江湖儿童在未来十年内的目标是当一名江湖说书人。我很希望犬子成为你的首徒。”
“哈哈哈——”兰惜甩开扇子大笑三声,“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现在,可以把你得到的消息告诉我了吧?”
顺风耳笑笑说:“秘制蟑螂药绝迹江湖的第三年,也就是今年,玉虚山收到十万火急的飞鸽传书……”
“速来,晚了要错过浪里多娇花期。可带外甥。如妹夫保证不奚落嘲笑,也可同来。兄字。”小蝶见信,仿佛挨了一记晴天霹雳。“他竟然种出来了?竟然养成名品荷花了?!”她不知自己是惊吓过度还是乐极生悲,竟然热泪盈眶。
“你的样子,好像发现一个离家出走的儿子忽然长大有出息。咦?还有一封信。”景渊解下另一个信筒,见残萼的信上写着:“宗主,请婚假半年赴各地赏荷花,望准。”
“你怎么了?”小蝶发现他读信后邪恶地微笑。
景渊拉着妻子的手,在玉虚山巅舒了口气:“我和你一起去。再忙,也不能错过这么有意义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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