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憋闷渐渐舒缓,身子仿佛渐渐轻盈……小蝶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清虚寥廓的天空。这是哪里?她四下张望,发现周围一片虚无,丝丝烟雾缭绕,缥缈氤氲清凉地扑面而来。
我已经死了吗?她心中转过这个念头,却不觉得如何感伤,只是迷惘地在这片空蒙中转悠。转了许久,她终于发现遥遥一个人影,却是景渊端坐在雾气缭绕的药房中。他一边调整药草的分量,一边熬药,态度依旧从容,可身上冷汗淋漓、眉目泛青。小蝶的解药中和了景渊体内的几种毒素,以致其他的毒气交结混乱。他虽然能走能动能言语,但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小蝶觉得他是活该,但是看到有人因她的药受到折磨,她并不觉得痛快。
他的手下在旁边帮忙掌火煎药。辛祐心中好像有个大大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宗主,真的是你把小蝶的父亲……”
“假的。”景渊大言不惭:“我六岁时的兴趣爱好,是在老家的山头上培养新品种毒草,连出门找小朋友玩的时间也没有。她爹想被我毒死,必须非常有诚意地跋山涉水,并且非常侥幸地找到我家的老巢才行。”
“那、那你为什么……”
景渊毫不羞愧地说:“谁让她是个什么都相信的人!”
小蝶的魂都快气散了。要不是灵魂出窍,一定立刻再给他一巴掌。她气鼓鼓地飘到高空又落下来,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景渊的解药清单上写错了一味药材。
“喂——”小蝶想指正,但是没人能听到她。她眼睁睁看着景渊喝下错误的药水,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你不该来挑战。”小蝶看着景渊痛苦的脸庞,啜啜道:“你已经掌控了那么多配药炼毒的门派,连江湖混混都用毒宗配的药——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为什么连一个小小的药宗也不能放过?为什么你不能给别人一点余地呢?”说着,她伸手去拂拭景渊额头的冷汗。“我死了,你会觉得满意吗?当我哥哥为我受鞭刑诈死时,我以为他真的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安心熟睡……你呢?你看过别人因你而死吗?”
说到这里,她忽然浑身一震:他这不是也要死了么?他若死了,难道不是她害死的?地狱里的鬼若是需要睡觉,她岂不是又该无眠?
“唉——我技不如人,何必拉你同入地狱?”小蝶叹口气,轻轻俯在景渊耳边,柔声道:“用银丝槐、铜锣根加上七年的蝎毒,可以化开我的解药……”
辛祐和毒宗三位长老仔细配药,心情虽然紧张,手里却有条不紊。辛祐调好药汤送到床边,依然有些忐忑,又看了一遍景渊留下的药方,低声诵念,征求三位长老的意见:“金丝槐、铜锣根、七年蝎毒——可对?”
“照理应该不错。”三位长老都没有异议。
辛祐正要喂景渊喝药,忽然看到他口唇掀动,微弱地发出含糊的声音:“银丝……”辛祐拿药碗的手僵在空中,双眼直直盯着景渊,不知那一刻是否自己恍惚的错觉,期待他再一次给以暗示。
然而景渊再也没有反应。
“换成银丝槐。”辛祐把药碗放到一边,沉声道:“重新配药。”
景渊脸色好转。小蝶松了口气:他大概是活转过去了吧?
她凄楚地微微一笑,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仿佛经历天崩地裂,眼前的世界骤然崩溃……
辛祐刚松了口气,就见李残萼小巧的身影绕过回廊,跌跌撞撞奔来。她压低了声音低呼:“不好了!小蝶有**烦!”
“望月兰三钱,磨成粉……快点快点!二师兄,你怎么那么磨蹭?”小风手忙脚乱地翻翻小蝶的眼皮,摸摸小蝶的心口,又看看小蝶留下的解方,鼓捣了半晌才搞出一碗黑乎乎的汤。
这碗来之不易的黑汤往小蝶嘴里一灌,却让她闭着眼睛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沫,紧接着把药汤全部吐了出来。这可吓坏了小风。“我没弄错呀——”他慌忙给小蝶的要穴上扎了金针,又是熏香,又是涂膏……小蝶浑身抖动了片刻,终于睁开眼睛,白了哥哥一眼,又昏昏沉沉睡去。
他们正忙得焦头烂额,辛祐忽然带着三大长老和萼女侍来到房门口。
“站住!”范小泉铁青着脸,伸手拦住这一行人,恶狠狠道:“药宗弟子正为掌门解毒,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辛祐一拱手,诚恳地说:“我们是老相识。”
“老相识不假,却未必是好朋友!”范小泉恨恨地瞪了辛祐一眼,半步也不退让。
“我们就看一看小蝶姑娘。”李残萼没好气地推了范小泉一把,“她已经这样子了,我们还害她干吗?”三大长老趁这当儿一拥而入,来到小蝶床前。
小风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小蝶床前乱兜圈子,见了他们自然而然道一声:“阿牛,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一声“阿牛”叫得亲切顺口,辛祐摇头道:“我见小蝶的症状才发现一个大难题——丸药是宗主用自己的血调的。”
“你可有办法?”小风眼睛一亮,乘势追问。
辛祐的眉头拧着解不开,脸色更加难看。“本来,只要有宗主的血,解这毒也不难……你去哪儿?听我说完!”他一把拉住往外走的小风,继续说:“现在宗主的血液里掺杂了小蝶的药,你就是把他全身的血放干,也救不了小蝶。我问你,小蝶留了什么解法?”
范小泉“嗖”一声挡在小风前面,正色道:“师弟,不能告诉他。他还不知道安了什么心!这可是掌门的性命!”
“小风,我若想害她,用得着等到现在演恶人吗?”辛祐的声音有奇特的号召力,让小风平静下来,摸出小蝶留下的纸,说:“这就是小蝶留的解法。可是我刚才调药汤给她,全被她吐了出来。”
辛祐看了四五遍,点点头,招呼三位长老亲调了一味汤药,给小蝶服用。
这汤一送下去,小蝶的神色似乎安详了许多。
“怪事!刚才,还、还吐血沫呢。”小风呶呶嘴,守在小蝶床边,不再多话。
“这只能救一时之急。”辛祐洗净手,说:“等我三个时辰。”
浑身上下那些灼热、膨胀、揪心似的痛苦渐渐消退。耳边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的低语,也如梦境一般远去——景渊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先掠过一丝笑意:只用几个时辰,化解一名高手的药。他对自己比较满意。
景渊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奇怪的一幕:辛祐一动不动地跪在他床前。这是什么把戏?
辛祐抬起眼睛,眼中有一种景渊不太熟悉的神色。他恭敬地向景渊稽首。“恭喜宗主渡过难关!”
景渊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你在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个?别跟我拐弯抹角。”
辛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直截了当地表达,喃喃着说:“宗主以前只卖药,不伤人。做一种毒药,必要等到做出解药,才会一起面市,绝不卖无药可解的毒。所以,我一直觉得,宗主内心深处并不是以伤人为目的……这一次,只能算稍稍失手闹出人命……”
“闹出人命?”景渊的心一沉,眼前浮现小蝶唇边带血的微笑——在那一刻,他忽然发觉,其实她也有很漂亮的瞬间。“她死了?”景渊心头一颤,语调上扬:“我算过,这毒来得慢,即使气攻心窍情势险恶,至少要六个时辰才会彻底要命。难道药宗的弟子这么不济,竟然把自己的掌门折腾死了?”
“他们是挺平庸。”辛祐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小蝶留下的解方,道:“人家留下了解法,他们都不会用。”
景渊没有伸手去接,了然一笑:“辛祐,这很好玩么?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药宗低头认输,我马上去解她的毒。”
辛祐摇摇头,“他们怎敢做主,留下骂名?您要诚心收服,还得让小蝶……周小蝶亲口服输才行。”他虽然立刻改口,但那亲热的“小蝶”二字还是让景渊不悦。景渊冷冷地哼了一声。
门被推开,三位长老迈进屋,躬身施礼道:“宗主,我们三个老朽愿为小蝶求个情。她天赋极高,是个不错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
“‘小蝶’?”景渊胸中忽然升起一把无名火,“对了,她是你们泰安堂的掌柜,你们习惯了听她的。既然这样,干脆都回泰安堂当伙计去吧!”他说出这种赶人的话,有点后悔。为转移话题,他一伸手夺过辛祐手中的解方,说:“让我看看天赋极高的小蝶姑娘怎么解我的毒!”
只看两眼,景渊的神色就彻底改变。“她……用了这药?”他从纸上抬起眼睛,刚才的烦躁不屑已荡然无存。“用了药,还不见好转?”
辛祐点点头。景渊跨下卧榻,默默地踱到窗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窗外清景。看了一阵儿,他松手任凭那张纸飘落在地。“你去告诉药宗弟子——平手。让他们走吧。”
辛祐急忙向前一步,问:“宗主,那周小蝶的毒……”
景渊的声音不带喜怒:“她的毒本该解了。没解开,是他们自己有人做手脚——难道人家家里的事情,也要我插手?”张忆娘口快心直,脱口而出:“宗主不插手小蝶的命就没了!”
景渊没动。
辛祐“嗵”一声跪在景渊脚边,三长老立刻跟着一一跪倒。景渊还是没动,片刻之后幽幽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拿玉碗来。”此言一出,冯骏立刻从袍子下面拿出一只玉碗,捧到景渊面前。
景渊笑得有些讽刺,一言不发从小几上抄起一把匕首,在小臂上割一道伤口。略微发紫色的血液淅沥沥流到玉碗中。待玉碗渐盈,景渊裹了伤口,从枕边摸出一个小瓶,向血里洒了一嘬淡黄色粉末。
冯骏若获至宝,向景渊深施一礼,匆匆给小蝶送去。赵兴和张忆娘看看景渊平静得反常,也找个理由诺诺退走,只剩下辛祐跪在景渊脚边。
“她就那么好?”景渊的声音柔和下来,“当初,我凭着十贴惊天动地的毒药,才让你们四个跪下。她凭的是什么?”“她有可亲可爱的一面。”辛祐诚挚地回答:“宗主也是如此,所以您以后一定能了解。”
景渊哼了一声,疲惫地滑坐到太师椅上。“我现在,真嫉妒她!”
辛祐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问:“宗主为何将金丝槐换成了银丝槐?”
“什么?”景渊迷惘地抬眼看看辛祐。
辛祐的眉头轻轻一挑:“宗主在昏迷中说了‘银丝槐’。”
“我这么说的?”景渊的脸上仍然是一片惘然,耳边依稀有个温柔的声音淡淡飘过,却摸不着头绪。
“我……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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