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饭桌上的气氛有点生硬。大家闷闷地吃完饭,小风咳嗽一声,说:“各位,我要宣布一件大事——在当了一段时间坐堂大夫之后,我恍然惊觉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与小蝶切磋之后,我决定,继续寻访天下十绝。趁我现在还年轻,完成这个伟大的心愿。”
除了小蝶,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惊讶。让他们惊讶的不是小风的计划,而是小蝶竟然没有反对。小萼跳起来大叫一声:“不行!”
“为什么?”小风对她的反对感到很茫然。
“那、那、那天下十绝的最后一绝……”小萼涨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出来。
小风在她前额一点,说:“噫!小姑娘家不准往那边想!”
张氏安慰道:“小风,兄妹俩吵架了?一家人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何必离家出走?”冯骏沉痛地看着小蝶,劝道:“小蝶,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药店,和自己的亲哥哥闹僵。不值得。”
小蝶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喊起来:“我怎么变成反派了?明明是他做贼心虚。”
阿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冷静地问:“到底怎么了?”
小风和妹妹面面相觑,小蝶决定开诚布公:“你们还记得那个来去神秘的景公子吗?我哥哥听了他的话找黑芭蕉,去威远王府行窃,被通缉了。”说罢她在小风后脑勺一拍:“做这么危险的事,你却没想起来易个容。”
“我在赶时间嘛!”小风边揉脑袋边看众人,察觉他们非同寻常的脸色,他失望地叹一声:“唉——我就知道,告诉你们之后,我健康开朗的好形象就完了。希望以后你们看到小蝶的时候想起我的好处,要记得我做贼是为了救她。其实我还是代表正义的。”
“原来是这样。“赵兴轻轻松松地长吁:“原来黑芭蕉是偷来的……我还以为身为药宗弟子,你身边备有少许。早知道我去把这事弄妥。”
他这话说得蹊跷,惹来小蝶和小风诧异的目光。赵家三口察觉说漏了嘴,相互交换着眼色。小风忍不住嚷嚷:“赵大叔,我们兄妹可是把什么都交待清楚了,你怎么还藏着掖着信不过我们?”
阿牛似乎下定决心,忽然抬起头清晰地说:“小蝶,其实我们是……”
“阿牛!”张氏脸色陡变,大叫了一声:“自家的事,你别烦小蝶!”
赵兴磕了磕烟管,从容不迫地说:“小蝶,我们不是寻常的百姓。其实我们一家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江湖上绰号‘欢乐一家人‘的,正是我们三个。最近我在附近发现捕快行踪——我们必须走!”
小蝶的下巴很没气质地喀啦一声脱臼了……
“你们?”小风的眼中闪耀着崇拜的光芒。他从没想过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真正的江洋大盗,而且是有专人专程追捕的江洋大盗。
小萼“嚯”的站起来,跺了跺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既然大家都把话说开了,我也要说。小蝶,我们父女其实是……其实不是父女。我们是京城连环劫案的案犯!有人雇了杀手取我们性命,我们已经选好了日子,这两天打算到南洋去躲一躲。”
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
“咕嗵”一声闷响。
小蝶晕倒在地。
小风最终没走,并且离开了由杂货间改装、靠近厕所的房间,搬到像样的正房里。收拾家具的间隙,兄妹二人坐在屋檐下,吃着烧饼聊天。
“不知道赵大叔他们远走高飞到哪里?”小蝶咬了口硬梆梆的烧饼,“我好怀念他做的饭。”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真人不露相’!”小风感叹一句,“没想到我们家藏龙卧虎。不知道小萼他们是不是顺利往南洋去了。”
“希望他们一路上没什么麻烦。”
“你把积蓄都给了人家,我们自己的麻烦才要开始呢!”小揽着妹妹的肩叹了口气。
“人家是性命之忧!我们不过是三餐的问题。”小蝶耸耸肩,说:“只要泰安堂屹立不动,我们兄妹用不了几天就能赚回来!”
小风和妹妹背靠着背仰望半空流云,说:“是呀。要感谢赵大叔在王府药材库留言,帮我顶了这桩公案。现在公差都忙着追捕快乐一家人。话说回来……你听过这个组合吗?”
“我又不在江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小蝶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等我们攒够钱,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里买下来。有一天,也许大家都回来,至少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
这个小院本来那么拥挤,现在忽然空旷,反而让小蝶不习惯——她习惯了规律的生活,一旦其中有了变化,必然会引起一系列不良反应。比如说:心虚、失眠等等。
其他症状小蝶能忍受,唯独失眠是她最深恶痛绝的。每当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背药方,一直背到她自己也心烦。每次她都这样对自己说,“不如起床配一付安神散。”但是考虑到安神散中必须一味昂贵药材——要是卖钱,能净赚三四两银子呢!给自己用太糟蹋了。还是算了——她总会这样告诉自己:不就是失眠吗?当作熬夜复习功课好了。
在阿牛他们离开的第三天晚上,小蝶刚刚背到第二百六十六个药方,就听到小院里似乎有什么动静。
有贼?她瞪大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该怎么反应。
窗户上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鬼鬼祟祟,似乎在偷窥。
小蝶紧张地屏住呼吸——这是她下山以后第一次遇到夜行人。
窗纸被点破,一根管子伸了进来。
不会吧?小蝶的脖子一点点伸长:这就是传说中的迷香吗?
她无声无息地把手伸到枕头芯里,拨开她的私房钱,摸出一个玉石小匣——里面养着她师父秘授的绛龙血。这东西必须和碎银子一起密封保存,才能保持功效。它对于一切昏迷和假死都有奇效。小蝶察觉哥哥觊觎这宝贝,每天给它换一个藏身之处,今夜恰好在枕中。
酒已被绛龙血染成紫色,小蝶用指尖蘸了少许涂在鼻下。那热辣的气息让她咧了咧嘴,她不敢作声,用被子蒙住口鼻,静静看着黑暗中的情况。
“噗——”一股淡白色的粉末被吹进屋,迅速弥漫开。
小蝶数着心跳,知道自己还没被迷倒。
屋外的人似乎也算计着时间。不消片刻,黑影凑近窗纸听了听,摇头晃脑地赞叹了一句:“迷香还是要用白虹阁的!虽然贵,但一吹见效,安全可靠!”
另一个身影凑了过来,拍了拍这个的肩膀,说:“我那边也搞定了。老刘,你说哪个屋里是姓周的小子?”
原来是找小风。不知道不省油的老哥又干了什么好事。小蝶心里着急地大叫“隔壁!隔壁”,真希望有夜游的神明给这两位好汉指明方向。
“老李,急什么?难得好机会,不混水摸鱼对不起自己!”老刘奸猾的声音阴沉沉地传到小蝶耳朵里,让她不寒而颤:“教训姓周的小子用得着忙乱?这泰安堂卖药卖得热火朝天,肯定赚了不少。咱们趁机捞点儿才是实惠,对不对?”
那笔钱已经和我们的伙计一起作鸟兽散了!小蝶心里叫苦,却也不禁好奇:小风什么时候惹上这号人物?
夜游神似乎把小蝶的心思婉转地传递给老李,可惜他也不知道,只能向老刘求证:“老刘,老大怎么有这份闲心,找这小子的麻烦?”
小蝶竖起耳朵听见老刘说:“马大夫治过老大的病,老大这样的好汉当然要知恩图报。周氏兄妹妨碍了马大夫的生意,他请老大出手,老大怎么能拒绝?我瞅这屋子里东西满多,不如咱们先进来翻翻看有没有值钱的。拾掇好了再随便教训那小子——能交差就行。我亲戚还在连夜排队,等着周小风看病呢。”
哎哟,他们要进来啦!小蝶往床内侧缩了缩,开始后悔——听口气这二位好汉本不打算为难他们兄妹。万一他们发现她没被迷倒,起了歹意杀人灭口怎么办?早知道还不如大口吸迷香,度过难关兼治失眠。
窗户被推开时,小蝶抱紧了她的枕头——里面攒着她为数不多的私房钱,连小风也不知道。她正哆哆嗦嗦胡思乱想,就听老李发出一声惊疑:“咦?老刘,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老刘正在推窗户的手又放下。
两个黑影一起仰头张望。“这标记好像见过。”老李慢吞吞地说,似乎在努力回忆。老刘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悉悉索索摸索出不少东西。两人借着月光,把老刘摸出的东西和他们看到的记号对照了一下,异口同声地怪叫了一声:“翠霄山庄?!”
“噗——”老刘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但他们谁也没去捡。两人像丢了魂,疯也似的一溜烟逃走了。貌似他们受到的惊吓挺大,小蝶分明听到老刘越墙没站稳,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惨叫。
翠霄山庄?
小蝶实在搞不懂二位好汉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名号。
周围静了下来。但她不敢轻举妄动,怕人家又折回来。
她静静地等着,头皮渐渐像裂开一条小缝一样疼——失眠的影响开始显露。但小蝶全部心思都绷紧了,听着周围的动静:远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狗吠;她老哥在隔壁美美地打着呼噜,说着梦话“好酒!嗯,好!”——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吧……
雄鸡唱晓,天光渐亮,没有人回来。
小蝶鬼鬼祟祟地站起来,蹑手蹑脚拉开房门——好像做贼的是她。
屋檐下掉着三个小纸包。不用问:老刘留下的罪证。小蝶好奇地拾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上面画着翠霄山庄的表记,绿色的山峰半掩在浮云里。纸包里是一段墨绿色的树枝样的毒药。
好家伙,是翠霄山庄的化功散?!小蝶吐了吐舌头。翠霄山庄是毒宗三大使者之一翠霄使者的产业。他们的化功散配方是目前江湖上最纯正的。先收起来!小蝶贪心地把小包掖在怀里。难不成贼还敢回来要罪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是真的。
小蝶忍不住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去看第二个小包——白虹阁的迷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迷香三钱,保质两年”。赚到了!赚到了!这一包好歹值四五两银子。
第三个小包里是金光洞的“步摇”,一种让人晕晕乎乎却不会失去知觉的古怪毒药——尽管不能和前两包比,但白来的东西小蝶一概不嫌少。老刘如果不是毒宗的忠实回头客,就是搜集毒药的爱好者。他竟然收集了这么多毒宗的招牌货。
小蝶不禁感叹:毒宗的实力真是强大啊!几年前还是关外一个小门派,现在竟然江湖上十之七八的制药门派都被它兼并。翠霄山庄的辛祐,白虹阁的曲光、金光洞的姚辉、秀草堂的京雪棠、独龙川的余香、朔月山庄的李残萼,原本都是很有名的毒药行家,却一一被毒宗宗主斗败,纷纷被毒宗收服。
看看人家的生意——多么红火!连一个夜盗都攒着三付毒宗的毒药,真想不出毒宗一年能收入多少银子。小蝶忍不住暗暗摇头:要不是师父退隐江湖,这个风光的角色早二十年就是药宗的,怎么能轮得到这等小辈暴发?
可是老刘和老李究竟看到了什么呢?翠霄山庄和小蝶一向没交点,那两个歹人大呼着翠霄山庄的名号落荒而逃——这又是从何提起呢?
小蝶仰脖子顺着屋檐仔细观察。什么也没有啊!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夜半访客吓得屁滚尿流?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圣元堂的马有容坐在上座,和一个结实的黑汉子喝茶。黑汉子满脸的横肉陪着笑,在灯光下怎么看怎么诡异。“恩人放心,我的人办事一向可靠。”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院传来凌乱的脚步,刘三和李十一跌跌撞撞摔了进来:“老、老、老,大!”
黑汉子眉头一紧,放开嗓门一吼:“怎么这么没规矩?我这儿有贵客,你看你们这是什么德行?”马有容满脸陪笑,“不妨事,不妨事,江湖豪杰不拘小节才是英雄本色!”
满脸惶恐的刘三和李十一没理这老头。他们一路从泰安堂后院跑回来,双脚又软又抖,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那周氏兄妹不能动!”
“为什么?”黑汉子叉着腰跳了起来:“难不成他们有三头六臂?看把你俩吓成个熊样儿!你们还是不是本地最大、实力最强、办事最可靠、做人最讲信用的帮派的人?”最后一句话这么饶舌,险些超出他的文化水平,却没发挥什么作用,刘三和李十一还是抖得像筛糠。
“他们、他们是翠霄山庄的人!”
黑汉子脸上瞬息万变,卖弄的神色一扫而空,张大嘴巴重重坐倒在椅子上。“咔嚓——”椅子竟被他压碎了……
清晨的阳光最让人神清气爽。
小风好久没睡得这么香甜。他心满意足地在阳光下伸个懒腰,长长地打个哈欠。“啊——”他的发声练习还没到位,就看到妹妹呆呆地杵在小院里张着嘴巴仰头望天。
看她眼圈上糊着淡黄色的药膏,小风就知道她又因为失眠挂上了黑眼圈。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这种消除黑眼圈的药膏成本大约一两银子,而安神散的成本大约二两五钱银子——她却愿意为了一两五钱银子的差价,把自己的健康搭进去。
“妹妹。”小风懒懒地往小蝶肩上一倚,慢悠悠地说:“你真是好兴致!一大清早就敷着药欣赏流云。”
“我可不像有些人,睡得跟死了似的!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小蝶狠狠白了哥哥一眼,口气相当不善。小风夸张地手搭凉棚四下张望,“天塌下来了吗?我怎么不觉得肩膀沉重?”
小蝶懒得和他夹缠不清,一句话直击要害:“昨晚有贼。你被人家的迷香弄晕了。”
“怪不得睡得这么安稳。”小风舒展着双臂,若无其事地问:“看你这么从容,应该没丢东西。”要是真少了什么,小蝶早就呼天抢地,好像有人挖了她的心肺。
小蝶挑挑眉头,简单地刺激了哥哥一下:“我的东西没少。你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啊!”小风像她预料的一样,怪叫一声,箭似的冲回房里。“我的令牌!师父给我的令牌!呼……还好,令牌还在。”他揉着胸、踱着小步再一次出来的时候一脸安心,宽慰小蝶:“别担心,值钱的都在。”
那个令牌值钱吗?小蝶心里鄙夷了一下。恐怕不值得人家用昂贵的毒宗迷香来行窃吧!
“哥哥,我想好了——今天休诊。”小蝶这句话忽然让小风有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她阴森森说出“休诊”时,有什么人要倒霉了。他讷讷地问:“理由呢?”
小蝶痛心疾首地宣布:“我们的重要药材失窃。”
小风迷惘地问:“哦?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小蝶阴险地说:“不过我希望它在那三个老头子的药柜里出现。你趁着休诊,把这件事处理一下。”
“是、是。”小风不敢立刻反驳她,老老实实地应承:“妹妹,您宽心。”
周小蝶是一个信奉“邪不胜正”的人。因为她从来没把自己视为邪恶,也会常常忘记自己是一个宁可做坏事,也不愿吃亏的人。
和晴空万里的雍州完全不同,翠霄山是一片空濛烟雨。
景渊站在窗边欣赏远远的丝瀑。“你很准时。”他说话时没有回头。“你没带她回来。”
辛祐没有言语。
景渊笑了笑说:“你的选择我一点也不意外。你有没有告诉她你的身份?我猜没有。”
“宗主一向知道我。”辛祐一欠身,施了一礼。
景渊似乎有些遗憾。“可惜!我真想看看,她得知被骗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那天一起吃饭,她竟然安心地睡着了。如果她知道满桌都是毒宗的人,还能那么放心吗?”
“宗主……”辛祐不安地喏喏应承:“何必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
“愚蠢的幸福感,让人恶心。”景渊的口气带着轻蔑。
辛祐急忙笑着说:“宗主日理万机,何必把这一点芝麻小事放在心里徒增烦恼?”
景渊转过身,笑容有些狡诈:“一提到她,你的话就特别多。我不逗你了。说正事吧!和药宗的三年之约马上就到,你们好好准备,这几天就出发。”
三年前,小蝶解了毒宗毒人。她师父百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接下挑战。三年配药,三年之后一较高下——这个日子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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