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菁湖兰夫人已经有很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基本处于半隐居状态。小蝶好奇地打量这位神秘妇人时,坐在大厅正位的兰夫人也冷淡地打量景渊和小蝶,问:“你就是虚泉子景渊?玉泉公景承是你爹?你就是周小蝶?易天的女儿?”正如小蝶的猜测,她是个很有气势、表情严肃的中年妇人。有一点出乎小蝶的意料:兰夫人的腮下有一片鸽子卵大小的淡青色,分明是服用某种药物之后的表现。
小蝶小声嘀咕一句:“我就是易天的女儿周小蝶。他就是卖给你‘冰天雪地’的景渊。”说着她指了指兰夫人的脖子,一边摇头一边说:“吃这个药后一刻之内会出现反应,因体质不同,两至三刻之后才会褪去。最好提前半个时辰服药,或者找东西遮掩一下——这都写在说明书里的,吃之前怎么不仔细阅读呢?”
兰夫人没有特别的表情。小蝶怀疑她服药过量,面部无法做出反应。景渊和辛祐自然也看出来,识趣地没有说破,这时候忍不住微笑。兰惜和月怜终于装不出严肃:“娘……上次毒宗岁末促销,有个信使送货上门,被我俩误收。你说那一大箱‘冰天雪地’是投递错误……”
兰夫人还是没有特别的表情。她的沉默让别人不再觉得这事情好笑。众人一一恢复沉默时,她无限感慨的声音冒了出来:“你们以为武林盟主好当?”
小蝶想起自己短暂的掌门经验,无限同情地说:“是药三分毒,不值得呀!”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盒,倒出两粒小小药丸:“我有解药‘春暖花开’。已经多次实验,安全可靠无副作用,可以放心服用。最重要的是,它比毒宗的解药‘风和日丽’成本低,价钱便宜。”
“你什么时候配了解药?什么时候做了实验?”景渊吃了一惊。
小蝶有点小小得意:“当然是一拿到手就开始试制中和剂。没有亲手配出解药之前,我不吃可疑的东西。对了,你也吃过一次我的‘春暖花开’——不好意思,我曾经疑心你的尊容是‘冰天雪地’的药物反应。”
景渊从没察觉自己被她下了药,恼怒地瞪她一眼,小蝶理亏地吐吐舌。这一幕被兰夫人看见,微微感慨:“景承和易天的儿女也这么大了……”
“你认识我爹?”景渊和小蝶异口同声发问。
兰夫人没有回答,站起身望着老汤,说:“当今江湖上最会配药救人的,居然是你们两个——要不是老汤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真不想把他的安危交给你们。”
“为什么?”小蝶不服气,兰惜和月怜也不明白。
兰夫人仿佛有不可告人的心事,她不再理会他们,默默地转身走了。
小蝶指着她的背影,无比失望地问月怜和兰惜:“这就是武林盟主?这就是你们的娘?”看兰惜和月怜点头,她遗憾地说:“我还是喜欢兰惜写出来的武林盟主——武功深不可测,态度豪放,女中豪杰。”
“她的武功的确深不可测。”老汤坐在一旁,厚道地补充:“平常也比较大方,可能今天心情不太好。”
景渊见小蝶说话太不讲究,冷冷地说:“我们是来治病,又不是来鉴定武林盟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说着他向老汤拱手道:“老伯,请到方便之处说话。”
“比试这就开始了?我还没有找到助手!”小蝶有点着慌。
景渊平静地对辛祐吩咐一句:“兰夫人的药用过量,你去看看。”又对小蝶说:“我也没有助手了。还有什么问题?”说完恭敬地跟着老汤往后宅走。
小蝶生怕被他抢先,立刻紧紧地跟上去。
北风堡规模很大,建筑布局奇异。不知采纳了哪一位高人的设计,所有房屋都有极佳的采光,没有哪一条道路完全背阴,然而所有的路线都让人晕头转向。北风堡的居民当然轻车熟路,但小蝶不敢确定自己能找回来时的路。绕来绕去,老汤带领他们一直走到紧闭的小园,园门大书“怀风”两字,字迹洒脱似乎是名家手笔。
老汤一推开门,满园繁花似锦跃入眼帘。月怜和兰惜终于抛开回家以来的木然,由衷展开笑颜:“这里还是那么美。”
小蝶和景渊默默地伫立在风中,展望眼前灿烂绽放的花草,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上口鼻。“寒霄,尺丹,遍地金……”“落星,牵云,粉莲藤……”两人粗略清点,各自从口袋里摸出药盒。
景渊看看小蝶的药,好心地说:“我还有多余的‘映霞’,送你吧。”说着把红豆似的小药丸倒在小蝶手心。小蝶受之有愧,从小盒子里捏出黄豆大小的一枚药丸,递给景渊说:“我有‘抱佛脚’。”
景渊尽力掩藏神情的诧异,但没逃过小蝶的眼睛。他似乎压根没想过小蝶也会偶尔助人为乐,这让小蝶很不痛快,见他吞下“抱佛脚”,她恶声恶气地反悔了:“我可没说送给你——一两银子,不,十两!”
“你……趁火打劫?”
小蝶拍拍他的胸膛,挥手一指前方:“你看看这片迎风招展的毒草,想象一下空中波澜壮阔的毒气!见了棺材你都不掉泪吗?十两银子保你全身血液健康流畅,我简直想说恭喜。”
月怜和兰惜对视一眼,脸色变得难看:“这里有毒?”
“对常人无害。但是——”小蝶指了指景渊:“他的血液异于常人。”
“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吃药?”月怜还是不明白。
景渊低声戳穿谜底:“因为今天是十三,她也有点异常……”小蝶不给他传道授业解惑的机会,匆匆地岔开话题,皱着眉头问老汤:“大叔?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十五年以上?”老汤搔搔头,“我不记得。”
景渊打量周围,发现这小院紧邻外墙,下风处没有别的建筑。他的眉头也拧起来——成片的毒草显然专为老汤一人准备。他走上前客气地说:“老伯,请伸展手臂看看。”
小蝶见他一刻也不闲着,不甘示弱地扑上去看老汤的腿脚。老汤戒备地向后一退,眨眼间就避开一丈远,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警惕地窥视小蝶。
景渊心中一动,觉得他的表情有点眼熟,可是一下子想不起像谁。“下次想看别人的膝关节,最好先跟关节的主人讲一声。”他冲小蝶摇摇头。看着跪坐在地上像小狗似的小蝶,他心里忽然一亮,又看看老汤,低呼一声:“不会吧!”
他的语调让小蝶觉得自己又要被挖苦了,立刻沉下脸:“今天可是十三——你别惹恼我!否则后果自负。”她说罢向老汤招招手,满脸堆笑:“大叔,刚才对不起,您别见怪。我也算目前比较知名的江湖郎中,虽然配药可能不如这个卖药的家伙,但治病还不知谁高谁低。让我看病您不会吃亏。”
老汤见月怜和兰惜一个劲在旁边点头,这才走回来。
小蝶忽然想起一件事,郑重地对景渊说:“我们是竞赛,不是会诊。现在就把规矩定好——你不准向病人打听我和他说过的话,我看病时不准偷听。我也不问你做了什么。”
景渊对她的小人之心无可奈何,问她:“治愈了算谁的功劳?”
“前五十天归我,中间观察二十天,接下来五十天交给你,然后观察二十天。能不能治好,一百四十天应该有结论。我们都是做这一行的,心里清楚谁的手段更高明。”
景渊点头同意,同时慨叹一声:“‘病人’和‘病’相比,你好像对后者更有兴趣啊!”
“好啦好啦,我要开始问诊,请你们回避一下。”小蝶捋起袖子把所有人赶出怀风园之后,笑眯眯摩拳擦掌走向老汤。老汤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只见这小姑娘“唰”的从包裹里抽出纸张,飞快地研磨蘸笔,坐在石椅上郑重其事地说:“大叔请坐。大叔请站起来。大叔,请跳两下,离地前吸气,落地后吐气。大叔……”
老汤配合地做了几个动作,产生了怀疑:“小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把个脉?我没见过医生这样看病。”
“所以你的病到现在也没治好。”小蝶认真把他活动时、不动时、呼吸时、闭气时……种种表现详细写下。老汤的异常实在太多,她还没写完就用光了纸。“屋里有纸,我给你拿。”老汤说着走回屋中。小蝶想看看他的居住环境,跟了上去。
月怜兰惜姐妹俩此时正领着景渊看他的客房,忽然听到“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整个北风堡为之震了一震。月怜还兰惜还不明所以,景渊一个字也没有说,飞快地冲向怀风园。
脸色苍白的小蝶站在老汤房门口一动不动。景渊几个大步走上前,碰了碰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小蝶呆呆地看着前方,勉强抬起手,指着房间里面:“你……看……”
老汤的房间里摆满了形形*的盆栽。景渊也看呆了,过了半晌,他不住向老汤蹙眉摇头:“老伯,你养花的品味姑且不论……栽培之前至少应该打听一下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什么。”
“十八节的鬼脸竹!啊,第十九节就要长出来了——至少养了十九年啊!哟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大红灯!恐怕比我的年纪还大吧?”与景渊的表现正好相反,小蝶兴奋地在老汤房间里蹦蹦跳跳,恨不得把所有盆栽都藏到自己的小包袱里。“呀!居然还有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她指着一块奇形怪状的褐色植物大叫起来。
“那是死了三年的仙人掌。”老汤无限心痛地说:“养了好多年,舍不得扔掉。”
“仙人掌?仙人掌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地方产的?”小蝶两眼放光,捧着花盆左看右看。“听名字就像了不得的药。”
“一种是从海外传来的稀有植物,能行气活血,可以治疗心悸失眠。”景渊草草地回答一句,紧接着问:“老伯,你的仙人掌从几时开始养?”
“有十几年了。”老汤见小蝶的表情仿佛想要生吞活剥仙人掌,连忙巧妙地从她手中夺走花盆。小蝶依依不舍的目光仍在那植物上打转,满怀期待地问:“你吃过这东西?什么味道?有用吗?”
老汤刚想回答,就听景渊大声问:“老伯,你知不知道景承在哪儿?”
“景承是什么?花?盆栽?药?”老汤莫名其妙。
景渊阴着脸说:“他是送你仙人掌的人。”
辛祐看着两枚珍贵药丸被兰夫人当作太极球,原本想出声发表意见。可是看到兰夫人一脸忧郁,他忍住了话。“盟主。”他向她拱手道:“‘冰天雪地’原本是景宗主游戏之作,仅供消遣。偶尔服药并无大碍,盟主怎能当饭来吃?”
兰夫人没回答。她偏头看着立在侧壁的穿衣镜,指着镜子里的人影说:“你看那人,是不是挺可恶?整天板着面孔,人人都怕她。”她转过头,脸上还是遍布寒霜。“可是我不怕她。我知道她这样子,是拜‘冰天雪地’所赐。我猜,她要是不吃药,也能像别人一样微笑。”她停下来,大约是想笑一笑,可是没有成功。她继续说:“如果有一天,她没有服药,可是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还是这表情——那时候我才会怕她。怕自己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铁面女人。”
辛祐看着她,不知该同情还是开解。
兰夫人又说:“易天的女儿戳穿我服药的事,你们都在笑。我没有。不是因为我吃了药,也不是因为我觉得难堪——我是真的没发觉什么地方好笑。”
辛祐听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发自肺腑的话,心中暗暗讶异她如此健谈。兰夫人看出他的疑惑,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你。你也许不知道,上一次江湖前辈们聚在一起怀旧,提了几个出类拔萃且正直有为的年轻人——你也在其中。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把不会武功的人当作武林人士。”
“我不是多么正直的人。我也骗过人,并且把她骗得很难受。”
“有利欲熏心的景渊陪衬,你实在算得上这一行里面最重义轻利的人。你那一点小把戏在前辈们眼里,不过是对周小蝶小小的捉弄,无伤大雅。”兰夫人无动于衷,“万一有朝一日你们凑巧成就连理,这事情没准还是一段美谈。”
她的话让辛祐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故意把话题引向这个方向。他不再提自己的事,却说:“没想到兰夫人即使板着面孔,也这么风趣。若是夫人笑口常开,一定能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谁也没有规定武林盟主必定严肃。”
“是呀,谁也没有规定。”兰夫人点点头,说:“因为不需要多此一举,盟主们都会那么做。武林大会不是茶话会,与会之人不是来找乐,不需要一个插科打诨的主持人。平日有了纷争,不需要一个乐呵呵的和事佬,需要一个能斩钉截铁说出谁对谁错的人。”
这时候他们听到一声尖叫。“小蝶?”辛祐嚯的站起身,关切的神色溢于言表。兰夫人一点不慌张,挥手示意辛祐坐下。“放心吧,她在老汤那儿,不会有事。”她看着辛祐微微一笑,说:“看来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听说她行医和为人处世一样,古灵精怪。”
辛祐笑着接下去说:“有时候她的想法很奇异。更奇异的是,她能自圆其说。”
兰夫人听了,许久没做声。
辛祐不想打扰她深思,站起身说:“夫人,若没有别的事……”
“有。”兰夫人仿佛下定决定,直直地注视着辛祐说:“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夫人言重。”
“大概只有你能做到。”兰夫人轻轻地说:“帮我一个忙,也算是,帮江湖一个忙……不要让他们两个治好老汤。”
辛祐更加吃惊地看到她微笑着说:“请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是月怜和兰惜的主意。我从来没有同意。”
“可是你也没有阻止。否则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一次没有任何回答。她明明吃了冰天雪地,可是辛祐觉得在她的嘴角有一点点冷酷的笑意。
小蝶一面鉴别花圃中的植物,一面做记录。“大叔,我真诚推荐你换一个居住环境。”她一扭头,看见老汤扛着锄头抹眼泪。“你哭什么?”
“我实在想不起来景承是谁……我总觉得,也许我知道。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老汤双眼噙着泪,声音有点委屈:“这人对小景好像很重要。每次看到别人脸上的表情……我要是没得失忆症,肯定能帮上忙。一想这个,我就更难受。”
“别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是病人,应该别人体谅你才对!”小蝶为了安慰他,拍胸脯说:“有我在,治好你的病只是时间问题。”
老汤抹着眼睛看着花圃说:“虽然你说是毒草,可我养了这么多年,要除掉,有点舍不得。”小蝶立刻张开双臂护住花圃,瞪着老汤喊:“谁让你除掉?你知不知道,其中有好几个品种,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已经绝种了!就算要锄,至少等到秋天,让我收集完种子。”
“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老汤嘀咕:“‘病人’和‘致病的东西’相比,你好像更喜欢后者。”
“不。”小蝶低着头写笔记,认真地说:“我更喜欢战胜那些东西。”
“一个女孩儿家,这么好胜……”
小蝶一边辨认毒草一边说:“呵,很多人都像你一样,不指望女孩儿做什么,只要她们安安分分长大,差不多的时候嫁个差不多的人就好——谁愿意这样过一辈子,我管不着。可我不能。到死的时候,连一点值得含笑九泉的事迹也没有,太伤感了。”她说着扫了老汤一眼,问:“你笑什么?”
“你该庆幸你生在江湖。”老汤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像菁湖,实现抱负。”
“兰夫人的武功真的那么高?”小蝶问。
兰夫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回答:“我不知道。二十年来,我没有修炼更高深的武功。可以说武功没有长足长进。可是有几次和新锐年轻人交手,却没落败。可能因为我闯江湖那会儿,江湖的整体水平比较高。现在……不行了。”她说完,不再理会小蝶,问她的第四十个义兄:“老汤,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老汤摇摇头:“我换了地方要失眠。”
小蝶好心拿出自己珍藏的安神散,说:“同病相怜,我做一次好人——临睡前服一勺,保证一晚上睡得安稳。”
“多谢。可我换了地方会做噩梦。”
小蝶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噩梦,一个是性命,你要哪个?再说,这地方你也没法住了——我要住这里,体验屋外毒草和屋内药草的相互作用。”
她说到做到,当下赖在怀风园不走。老汤只好随兰夫人另寻住所。
天色渐暗,月怜和兰惜又来了两三次,陪小蝶说话,给小蝶送晚饭。可是小蝶几乎顾不上理会她们。她一个人在小园子里,低着头迈着小步快速打转。月怜和兰惜从没见过她如此投入地思考,不敢打扰她。
转悠到后半夜,小蝶才有点后悔,不该把安神散都给老汤。
屋里有两三种药草,到了晚上才开花。小蝶一手托腮,一手记录。她知道它们分别有什么用途,然而完全想不出若干诡异的花草放在一起是什么意图。她脑子里好像缺少一些重要的知识,恰好就是关于这些。
这感觉就好像在药宗时,师父抽考,而她抽到一个完全没见过的题目。
第二天小蝶无精打采去给老汤看病,发现她的病人更加无精打采。“做噩梦了?”
老汤点点头。小蝶叹口气:“大叔,别用抱怨的眼神看我——我根本没有睡着,简直要嫉妒你。”
老汤的叹息比她更深沉:“嫉妒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梦。”
小蝶一手为他把脉,一手做笔记,顺口问他:“什么梦?”
“江湖的梦。”老汤说:“杀人,流血,心里无法平息的愤怒。最后,我死在梦里。过了很久,我以为自己醒了,结果发现是另一个梦——有人救了我,我又陷入另一个江湖的梦。头疼。”
“人活着没有不遇头疼事的。这跟江湖的关系不大。”
“不,现在头疼!”老汤说着用力拍打自己的头。
小蝶急忙掰开他的手,用力压住他脑后的穴位。这时候她发现他后脑有一条很长的疤。“你头上受过伤!昨天问你有没有受过重伤,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忘了。”老汤的疼得涨红了脸:“疤?什么样的疤?”
“刀伤。”小蝶啧啧称奇:“你居然还活着!看样子当时有名医医治。”
老汤自然而然地随口回答:“是景承。”
“景承?景渊离家出走的爹?”小蝶呆了呆:“会不会是你昨天想得太努力,把他跟这件事情混在一起了?”
老汤被她一问,又不敢确定。“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一点能想起来的东西也没有?”
“没有。”老汤心虚地避开小蝶追问的目光。他显然隐瞒了一些,小蝶不方便刨根问底,只好把这天的一切记在笔记里。
直到第五天,小蝶终于开始为老汤配药。得知小蝶要去后山找草药,老汤兴致勃勃地提着个巨大的风筝来了:“今天风向正合适。用这个省时省力。”
小蝶吓得一哆嗦:“不必这样吧?我有十九年走路的经验,对这玩意儿可完全没自信。”
“信不过我?”老汤的神情很受伤,抱着风筝转身离开。“这个风筝是双人的,难得派上用场……真可惜。还以为你是一个喜欢新挑战的人。这可不是每个人临终时都能回忆的事情。”
一刻之后——
“你不是说你的技术信得过吗?”小蝶皱着苦瓜脸,随着巨大的风筝在空中翻跟斗。若不是她的身体被绳子固定在风筝下面,也许早被荡飞了。
“我也是第一次用双人风筝。”老汤的位置就在她旁边。他在混乱的状况镇定地放松这根绳索、抽紧那根绳索,尝试让风筝恢复平衡,可惜没什么效果。
“你说什么?第一次?”小蝶紧紧抓着救命的绳子,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这根绳子有什么作用。老汤回答:“北风堡的人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痛快,答应跟我合作试飞!”
小蝶看着眼底下万倾翠绿,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大叔,我很想临终时有点骄傲的回忆——可我没计划现在迎接那一刻!”
“别拉扯那根绳子了,把眼睛捂上!”老汤迎着风大吼一声。
小蝶急忙放开手中的长绳,开始担心着落时被树梢刺瞎眼睛。她用双手牢牢捂上脸大声问:“有用吗?”
“有!”老汤坚定地回答完,也把眼睛捂住,微笑着补充一句:“可以让你不太害怕……”
“啊?啊!啊——”小蝶和老汤一起尖叫。
大风筝猛地打几个转,“噗”一声扎入树海……
这天晚些时候,辛祐正与景渊商量治疗方案,忽然听到虚弱的敲门声。小蝶有气无力地探头进来,问:“你家的招牌跌打酒,有没有随身携带?可不可以借一点使使?”
辛祐看她蓬头垢面、满脸刮伤,惊呼:“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景渊吃惊地看了小蝶一眼,见到有人关心她,就不再多说什么。
“摔到树林里。”小蝶简单地回答一句,接过跌打酒转身走。她身后巨大的背篓又让辛祐吓一跳:“采这么多药?我帮你。”
小蝶很小人地说:“要是想借机推测我的药方,劝你省省心。这一筐药都是治我的——消肿、去瘀、除疤。我的脸啊,这可怎么嫁人。”她摸了摸脸上的划伤,疼得直咧嘴。
景渊在灯下看书,冷冷地送她一句:“要是那人眼里只有几个小伤痕,干脆别嫁他。”“说的好听!你长得漂亮,不知道女人的难处。”小蝶在辛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
十天之后草药用完了,小蝶打算再去采摘一些。一出门,她看见老汤笑眯眯提着风筝等她。“不会吧?”小蝶叫苦连天,老汤却说:“别怕。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有多重?”
“问这个做什么?”
“改进风筝。”
小蝶无可奈何地走到他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大叔,世界上有那么多健康安全的爱好,你为什么偏要玩这种?再玩下去,我还得多采几种草药给你治外伤。”
“可是飘在天上的时候,我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比现在的我,更让我觉得熟悉的人。”老汤讪讪地低下头,拖着风筝走了。
小蝶觉得打击别人的兴趣爱好很不好受。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感觉更不好受。她实在不想看着老汤哪一天摔下来没命,于是她修改了治疗日程,紧锣密鼓地执行,不是喝药就是扎针,一刻也不让老汤离开房间。
二十天过去,她觉得老汤应该有点起色。可是他没有丝毫改变,并且时不时溜出去飞天。小蝶对自己的医术感到遗憾,有一天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什么,却装作没有?”
老汤一怔:“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小蝶耸耸肩:“也许你怕落入第三个江湖的梦……”
她只是随便说说,可老汤的脸上的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蝶想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歉,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讷讷地所:“要是我说错什么,你就当童言无忌吧……虽然不会对减轻伤害有多大帮助……”这时她听到老汤问:“你说,你师父,你娘,叫什么?”
“任绯晴——绯红的绯,晴天的晴。你认识她?”
小蝶以为他一定会说“不记得”,意外的是,老汤点点头,说:“印象深刻。她年轻时是个很张扬的女子,不知多少江湖儿郎拜倒裙下。她一概不放在心上,立志要嫁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后来江湖传闻她没有找到这样的人,失意之下归隐了。”
小蝶淡淡地说:“她找到了,而且正是她想找的那一类。”她瞄了老汤一眼,撇嘴问:“你该不会是她的追求者之一吧?”
老汤呵呵一笑,摇头说:“不,我只是想起来就为她惋惜。没有嫁英雄之前,她向往英雄美人的传奇。她不知道,在那样的传奇里,总是英雄辜负美人。嫁给英雄之后,她为英雄的生活提心吊胆,努力劝他一起退隐江湖。尽管他愿意为她这样做,可英雄是性格造就,谁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性格。他那种英雄的性格,成婚十天就离开她。她这辈子却为那个英雄的名,吃了太多苦。要是当初没有憧憬英雄,也许她现在快乐得多。”
小蝶本来在捣药,听着听着,停下手注视老汤。他坐在屋檐下,气态安闲。如果这里不是北风堡,而是一个农家小院,谁也不会看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他安详的表情在小蝶的目光中变成好奇:“怎么了?我说错什么?”
“没有,你说的很好。很有道理。”小蝶笑笑,低头继续捣药。一边捣药,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是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他成亲十天就离开她。”
“嗵、嗵”的捣药声一直很平稳。在平稳的捣药声里一直没有插入老汤的回答。小蝶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不出意外的答案——
“我不记得。”
小蝶的治疗期结束,老汤不再失眠,做噩梦的次数也少了。可是有很多事情,他仍然想不起来。他想起很多自己曾做过的事,却想不起前因后果。他想起一些记忆中的人,却说不清他们和他有什么关系。
兰夫人时不时来探望她的义兄,见到这种好转,她也忍不住赞叹:“我从来没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抱太大信心。真是没想到……”
“夫人你当上武林盟主的时候,不也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吗?”小蝶委婉地恭维一句,惹来兰夫人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问:“他还会继续好转吗?”
“我尽了力,但有些事,他可能再也想不起来。”小蝶平静地说:“能不能继续好转,就看景宗主接下来五十天的表现了。”
兰夫人慢慢地打量小蝶,说:“你比我想象中懂事。”
这时候老汤又提着风筝向小蝶招手:“双人风筝改进版,你要不要一起试试?今天的天气、风向,正合适。”
小蝶顿时愁眉苦脸大喊一声:“婉拒!”
老汤锲而不舍地拉拢:“你想想看,以后你是想对自己的儿孙说,‘汤师傅的风筝我也乘坐过,可惜不是飞上天的那一只。’还是对他们说‘汤师傅的双人风筝第一次飞上天,我也在上面’!”
小蝶冲他扮个鬼脸,转身就跑。跑开几步,她转过头,将信将疑地看看他满怀期待的脸孔,问:“这改进版,有什么改进?”
“根据我的设计,它把一个会掉下来的风筝改进为一个掉不下来的。”
小蝶见他自信满满,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你有绝顶轻功,我有高超医术,也许我们死不了。”
一刻之后——
小蝶向下看了看:茂密的树海一直铺展到天尽头。一群鸟儿从她下方叽叽喳喳地飞过。她几乎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风的轨迹。
她向上看了看:风筝的响声虽然让人提心吊胆,可没有散架的迹象。她高高兴兴地冲老汤说:“真的成功了!”
老汤也含笑看着她,从容地说:“我知道这一次,一定会成功!”他们一起操纵风筝缓缓降落在山背面的缓坡。小蝶落地时有点着慌,不慎扭了脚。可她一点不介意,躺在草坡上望着夕阳西下,大笑着手舞足蹈:“我从没做过比这更有趣的事情!”
老汤一边整理风筝,一边说:“我也是。”
“你可是老江湖了,这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小蝶七手八脚帮他收好风筝线,却见他含蓄地笑着说:“老汤的一辈子,的确还没遇到比这更好的事情。小蝶,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
“看病,配药——大叔你呢?”
“我要开一个江湖最大的风筝铺。”
“江湖上谁用得着风筝?”小蝶为他的销量担忧。
老汤十分乐观地说:“风筝是山寨必备的逃生装备,尤其是高山上的庄园。虽然风筝的使用条件非常有限,不过多一条后路不会错。有备无患嘛。”
“譬如,景渊的老爹就是驾着你做的风筝,从家飞走的?”小蝶狡黠地转了转眼睛。
“这……我是真不记得。”老汤搔搔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好吧。我不问了。”小蝶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看着自己的手掌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缩回手,说:“明天开始你就是他的病人。他比我狡猾。如果他欺负你,来找我。我有专门对付他的小诡计!”
“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在乎他能不能赢你。”老汤说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小蝶夸张地叉着腰瞪他一眼:“你的双人风筝第一次安全着落时,我在上面!这交情我怎么能无动于衷?等你的风筝铺做到江湖最大,我还要到处炫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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