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妇人变换容貌,慕容煜和程武都不禁甚为惊诧。
慕容煜在绝望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既然这个阿璃可以是假的,那刚才的风延羲也有可能是假的,他们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也就可以不作数!
他心里蔓生出期冀,却又明知单薄的不堪一击,一颗心就如同摇曳风中的枯叶,彷徨凄寂,无凭无依……
程武瞪大了双眼,“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白原负起双手,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转过身,朝慕容煜行礼道:“陛下,今日之事,确实是白某处心积虑设下的一个局。但陛下适才听到的对话,却并非臆造。个中缘由,还请陛下和程将军听我从头细说。”
白原转过头,看了眼身边的师妹,“白某与师妹,其实都是卫国人。师妹的父亲,望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跟我们一同随恩师习武的,还有一位师弟,名叫秦世景。
恩师武功修为甚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只可惜我师兄妹三人资质愚钝,无法做到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师妹精通易容之术,世景擅长阵法,而我最为无用,只能在兵器上做做花样、取些巧劲。
成年之后,除了师妹身为女子、不便抛头露面,我与师弟都渐渐有了些名气。我化名龙少白,在江湖上四处游历闯荡,除了终日游山玩水、放浪逍遥,也偶尔为名家打造兵器。师弟世景,则因为家世的缘故,投身入伍,成为了卫国的一名武将。再后来,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被人称作天下第一铸剑师,而师弟也因屡立战功,被卫王封为了督国大将军。
我那时心高气傲,觉得寻常之人根本没有资格使用我铸造的兵器,所以立下一个规矩,但凡想让我为其打造兵刃之人,必须在比武中击败我,否则,就需要支付万倍于兵刃重量的黄金。
选择和我比武的人,通常都会在兵器上吃亏。因此,最后能打败我的人,很少。而能随便拿出几万两、甚至十几万两黄金的人,则是更少。所以龙少白铸造的兵器虽然有名,但存世的数量却是极少。
大约十年前,陈国的扶风侯风伯钦找到了我,要我为他打造两件兵器。一件,是一张可以连发数箭的弩弓,另一件,则是一把可以削铁如泥的匕首。他送来的黄金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要求,我没有理由拒绝。
那把匕首,打造起来虽然不易,但设计起来却不费心。而那张弩弓,扶风侯特意提过,需要做得小巧些。我当时也是一时起意,心想,他只说让我做得小巧些、却没说不能做得沉重,于是我在材料里加用了纯银,打造出一张世上独一无二的银弩弓来。也因其独一无二的材质和尺寸,这把连弩必须配用特制的箭矢,银身铁头、没有箭翎。
我那时想,以陈国扶风侯的财力,射一箭失一两银,又有何妨?”
白原说到此处,不觉垂下了双目,自嘲地一笑。
“东西送去陈国不久,卫陈就开战了。当时的陈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灭掉卫国,统一东越以西的整个南朝。战事一起,就打得十分激烈。
我是个江湖闲人,虽然一直以卫国人自居,但其实对国家之间的征战并不怎么关心。但我师弟秦世景却是卫国的大将军,不得不殚精竭虑、为国分忧。他自幼天资聪颖,又擅长兵法布阵,在战场上连连击败陈军,一时间声名鹊起,俨然成了卫国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就当我以为师弟必能攻无不克、击退陈军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他遇刺身亡的消息。
刺杀他的人,正是出身暗夷的杀手魍离。
我赶到卫军大营,世景的副将告诉我,魍离用的是一张连弩弓,从中军帐顶偷袭得手。第一箭,就射穿了世景的咽喉,第二箭,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要来世景所中的弩箭看过,方知魍离用的那张连弩,竟是我亲手所铸!
我当时悲痛欲绝,猜测到整件事的幕后之人就是扶风侯风伯钦,却又没有本事找他寻仇!那人老谋深算、疑心极重,周围又守卫严密,即便是我与师妹联手,也未必有把握取他的性命。
因为师弟的事,我心灰意冷、愧疚悔恨,便隐居到了极北的苦寒之地。后来,一次机缘巧合,我偶遇到濊貊族的族长,结为朋友。再之后,我又随濊貊使节一同去了蓟城。
我去蓟城,主要是想借机打听一下中原的事。当我得知风伯钦已死的消息,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懊恼。他虽然死了,但却不是我亲手杀的……
陛下宴请濊貊族使臣那晚,我在宴会上见到了风伯钦的儿子风延羲。按理说,我应该把对他父亲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可我却又听说,风伯钦其实是死在了这个儿子的手上。所以,我抱着一种更像是好奇的心理,在夜宴之后,暗中跟踪上了他。
那一晚,恰逢蓟城的初雪之夜。我看见风延羲和燕国王妃,在一堵宫墙下相拥相吻,我当时离他们不过数丈的距离,他竟然毫无察觉。看得出,他那时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而已……”
程武瞟了慕容煜一眼,呵斥白原道:“休要胡说!”
他心里,其实颇为感激白原揭露出了阿璃的真面目。但阿璃终究是燕国的王妃,他可以接受对她本人的任何羞辱,却不能容忍慕容煜被连带失了颜面。
白原叹了口气,对慕容煜再次揖礼,“请恕白某唐突。但此事关乎白某设局的一些细节,不得不提前讲出来。”
慕容煜面色苍白冷凝,“继续讲。”
白原又继续道:“第二天,我思索良久,觉得风伯钦既然已死,魍离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就算我想替师弟报仇,也无仇人可寻,所以,便打算跟濊貊使者一同北归。
谁知那一日,恰巧遇上陈国龙骑营在北苑行刺陛下,我当时也随克尔合在北苑围猎,就顺路去事发之地看了一眼。哪知这一去,竟让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几名身亡的刺客,都是死在了一柄异常锋利的匕首之下。而那样的利器,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件。便是当年,我连同那把银弩弓、一起送去了扶风侯府的那把匕首。
我寻了个借口,特意去拜访了纤罗公主,辗转打听到,出手击毙刺客的人,竟然是王妃!
一开始,我不能单凭一把匕首,推断出王妃就是杀手魍离。她是扶风侯府的表小姐,就算手里有我为风伯钦铸造的利器,也并不奇怪。但听纤罗公主所言,王妃当日击毙刺客的招式凌厉狠绝,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我也是习武之人,明白这种手法,只有从小经过严酷的训练,方能习得,且多半用来偷袭行刺,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比武拆招的路子。
我心里既起了怀疑,就舍不得断了这条线索。于是我献出兵器设计图,自荐为燕国效力,实则想趁机接近王妃,确认她的身份。
运送连弩和倒钩箭到华阳关大营的那天,我特意将连弩弓递到了王妃的手中,请她试用。要知道,我设计的连弩,箭匣分为多层,一般人根本不会知道该如何装箭,而王妃的手法,却十分熟练。
除此之外,我还留意到王妃的一个习惯。每当陛下挽起长弓时,王妃总会不经意地移开目光,避而不看。”
白原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煜一眼,“我听人说过,当年魍离潜入燕军大营刺杀先王那夜,她的黑雕坐骑,就是折在了陛下的长弓之下。
我曾向军营里将领打听过当年魍离刺杀先王的细节。她选择从中军帐顶以弩箭偷袭,手法跟当年行刺我师弟时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她没有攻袭先王要害、直接取其性命,而是选择了在弩箭上淬毒。且所用毒药的毒性,不会立刻发作。
我猜想,她刺杀世景时,年纪尚幼,没有什么经验,曾在出营的时候吃过很大的亏,几乎丧命,所以,当她再度以同样的手法刺杀燕王时,考虑到以前的失误,因此没有选择一箭毙命,而是打算挟持燕王为人质,助自己全身而退。
但最后,她并没有带走燕王,放弃了明明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其中的原因,我想,陛下应该能猜得出。”
慕容煜抬起眼,视线却茫然不知落向何处。
黑夜的墨色浓重。山林边缘的上空,有一些长伸而出的树枝映在了月光下,纤细盘曲的枝影,仿佛黑暗中绝望的人探出的双手,想要牢牢握住眼前这唯一的光明。
慕容煜想起了另一个黑夜,一个没有月光,只有杀戮和血腥的、充满了伤痛与愤怒的黑夜。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被他用刀抵住前胸的刺客,会流着眼泪、不顾生死地劝自己回营,为何会哀求着阻止同伙对自己痛下杀手……
终于明白,她目光触及长弓落日时流露出的那一霎那的哀伤与愧疚……
也终于明白了,她在自己父母兄长灵位前说出的那些凄惶自责的话语与誓言……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暗黑的夜色,连同那些班驳陆离的影像浓缩成了一团,狠狠地压到了他的心上,一股猩甜猛然涌上了喉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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