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入内,奉上茶点。
仲奕指着一碟糕点说:“这是紫清殿外的桂花做的,我一直都想让你尝尝,今年终于有机会了。”
阿璃拿起一块,心不在焉地吃了口,眼睛依旧带着疑问地盯着仲奕。
仲奕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阿离,眼下军务渐忙,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你不如暂时先回宛城……”
阿璃的手指一僵,糕点碎屑落到碟中,“你什么意思?”
仲奕避开阿璃的目光,“我想你回宛城。”
“砰”的一声,阿璃拍案而起,“东越仲奕,你当我是什么人?大敌当前,让我扔下你一人逃命?”她看着仲奕,叹了口气,语气稍柔,“就算我要逃,也不用急于一时,带着墨翎,我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仲奕抬头看着阿璃,双眸清澈明净,却又流露着忧郁迷茫的神色,“既然要走,不如现在走。你为了护我,不惜背叛扶风侯……风伯钦是何样的人物,怎能轻易放过你?那夜在海边,你突然离开,是不是和他有关?他,对你做了什么?”
阿璃的睫毛快速地扑扇了几下,“我说过,扶风候的事,我自会处理。”
仲奕也站起身来,“我认识你十二年,你的每个眼神、每种语气,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阿离,你休想瞒我。”他的手,抚上阿璃的肩头,“风伯钦想要我死,无非是想青遥嫁给风延均。如今东越国岌岌可危,陈越的结盟也好,我和青遥也好,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你若现在回去,求他原谅,或许尚有转机。”
阿璃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仲奕,“你要我怎样去求他?说我愿意做回杀手,帮他杀人?说就算我杀不了你,慕容煜也会要你死?” 晶莹的泪珠,慢慢在眼角凝聚。她握住仲奕的手,把它一点点从自己的肩上拉开。
“阿离……”仲奕满眼的恳求,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
阿璃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仲奕,”她望着窗外漆黑无边的夜色,“我不会让你死的。”
语毕,她一跃而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东越都城,乃当今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内城之中,红楼画阁、绣户朱门,比肩而立。郭城之外,有江水码头、画舫渔船,时常有文人雅士乘舟会友于此,斗酒酹江,丝竹之音不绝。内城和郭城之间,接踵而建的,则是茶坊酒肆、高柜巨铺,平日里即使不逢节庆,也是十分热闹。
阿璃坐在临街的一处酒楼之上,沉默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个多月前、因国君大婚而张挂的彩灯幡帛还到处可见,但整座都城却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之中。
邻座的几个人正议论着江北失守的事:
“江北都给燕国占去了,这仗还怎么打?”
“是啊,依我看,不出一月,就要打到越州了。”
“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得赶紧想法子逃出去?趁着水路还没有封……”
“你小子倒是可以逃,老子拖儿带女的,想走都难!再说,人走了,这边的家产怎么办?”
“依我说啊,君上还不如投降算了,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
“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干嘛小声?要不是裴氏那帮无能的子弟把持了军权,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快!我听说,钟笃之所以降了北燕,就是因为看不惯外戚专政。”
“说得不错!君上之所以能登上王位,就是靠得裴氏的支持……裴太后当年可是杀了不少人啊。我听说,先王……”
“唉,原以为跟陈国结了盟,就肯定能赢这场仗,结果……”
“就是!为了结盟,连那被恶贼玷污了名声的公主都成了我们的王后。想想就气闷,我们东越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王国,听我爹说,以前啊,陈国、卫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地搬迁到东越。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我也觉得,君上不如趁早降了的好。反正,”压低了声音,“他恐怕也不会有子嗣,东越迟早要易主。我听说,慕容煜治军严明,只要我们肯降,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个平民百姓。”
阿璃实在听不下去了,把酒壶里的酒尽数一饮而尽,结账出了酒楼。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情低落,似乎很想找些事做,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十二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跟仲奕吵架,第一次拍着桌子朝他大喊大叫,这种情景,以前是想都不曾想过。那个忧郁俊逸的少年、温柔清雅的男子,是在重遇沃朗之前,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经意间,阿璃在一间卖兵器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阿璃走进铺子,“把你们最好的匕首拿来看看。”
店主抬头打量了阿璃几眼,从货柜里选了几把装饰精致的小刀拿了出来。
阿璃扫了眼,连手指都懒得抬,“我不要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要刀刃锋利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放。
店主瞟了眼银子,陪着笑脸,“请姑娘随在下到里间挑选。”
阿璃跟着店主穿过隔间,走到店铺后面的一个院子里。店主一面走,一面解释着:“不是我们不肯把上品放在铺子里,最近因为前方的战事,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万一碰上几个无赖、没钱又非要买,就麻烦了!”
阿璃随意地“嗯”了声。其实,她也不是真想在这儿买兵器,这种私家经营的兵器铺里,卖的要么是猎户用的弓箭,要么就是公子哥儿用作装饰佩戴的小刀短剑。若真想要利器,还不如直接向禁卫军要来得方便。只不过,眼下一则介怀着跟仲奕和王宫有关的任何事物,二则,毕竟是女人天性,大凡遇到点不开心的事都喜欢以逛街购物来泄愤。
院子里的架子上摆着一些弓弩、刀、剑等物。阿璃拿起几把看了看,摇了摇头。用惯了龙少白铸造的刀弓,普通兵器实在难入她眼。
她低头思忖着会儿,转头问店主:“你们,卖不***?”
店主一脸惊慌,“姑娘,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
阿璃笑了声,“你怕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买回家毒老鼠行不行?”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买老鼠药竟然买到兵器行来了?”
阿璃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衣着光鲜、锦袍玉带,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
店主见状,忙上前躬身行礼,“金三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下人来吩咐一声就成。”
金三爷撩了下袍子,“我家主人想亲自验一下货。”说着侧身往旁边一站。
金三是越州城有名的商贾,外城里最繁华的几条街上的大多数商铺都在他名下,包括这家兵器铺的店面。店主平日里连金三的面都见得很少,如今一听他的主人亲自来了,紧张得手心出汗。
阿璃放下手里的刀,对店主说:“既然你店里有事,我下次再来光顾了。”语毕抬脚要朝外走。
金三身后走出一人,身披着及地斗篷,缓缓摘下风帽,“阿璃姑娘请留步。”
阿璃抬头一看,说话的人,竟然是风延羲的暗卫侍女蘅芜。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曲膝行了一礼,“姑娘来此买兵器?”
阿璃一见蘅芜,不禁想起前几日在延羲屋里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迅速地说:“只是随便逛逛。你们若有事要谈,我就先告辞了。”
金三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一看蘅芜对阿璃的态度和口气,便知她身份绝非寻常,忙上前拱手作揖,“姑娘,在下刚才唐突冒犯了,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转头对店主吩咐道:“刚才这位姑娘可有看得入眼的物件?全都包起来。”
店主尚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懵懵然地说:“这位姑娘……没看中哪件。”
阿璃摆了下手,“确实没看上什么,不劳费心了。”转头对蘅芜笑了笑,“先告辞了。”
“阿璃姑娘,”蘅芜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公子就在隔壁。”
阿璃并不善于人情世故,适才金三的一脸圆滑已让她心生反感,加之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索性连客气也装不出来了,“他在隔壁关我什么事?”
金三闻言,面露不可置信的惊愕。蘅芜倒是神色自若,恭敬说道: “公子似乎提过,有件东西想交给姑娘。”
阿璃已然旋身欲走,听到蘅芜这样说,脚下一停,盯着蘅芜,“什么东西?”
蘅芜看了眼身后众人,“请姑娘随我来。” 又转头对金三说:“你先在此候着。”
阿璃跟着蘅芜,从侧门而出,穿庭过廊到了一座院落里。
院内几座玲珑山石,周围种着些花草,映衬着绿窗白壁,显得格外清雅。
蘅芜又行一礼,“请姑娘稍等。” 说完,她缓步走到正屋门前,轻敲数声,推门而入。
过了一小会儿,蘅芜从屋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位莫约二十五、六岁的美妇,目光在阿璃身上久久停留。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公子有请。” 阿璃瞟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的美妇,径直朝屋门走去。
屋里的摆设富丽精致,远胜过了延羲在西亭驿站的住所。单是隔间所用的雕空木板,就已是镶金嵌玉的五彩雕镂,摆放着的香鼎、笔砚、花瓶等,皆非市井俗物。
空气中尚有一缕脂粉香气萦绕,案上两盏茶杯静静散着余温。
延羲半卧于坐榻之上,神态闲适自若,似乎早已忘却了几日前与阿璃的那场暧昧嬉闹。
他挑眉看着阿璃,“蘅芜说,你想见我?”
阿璃原本还觉得有几分尴尬,此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没好气地说:“蘅芜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伸出手,“我拿了就走。”
“你想要什么?老鼠药?”
阿璃跺了下脚,转身就走。
“还剩一个月。”延羲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身后响起,“你我的约定。”
阿璃停下脚步,转过身,积了一天的怨气在顷刻间爆发,“我知道!帮你去偷女娲石!你不用隔三岔五地提醒我!”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绘的神色,好象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些许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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