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朗眉宇间愁绪萦绕,重重地叹了口气,伸臂用力抱了下阿璃,转身上了马车。
沃朗的马车渐行渐远,雾气也随之慢慢散去。
慕容煜终于看清了阿璃的身影,疾步奔至她的身边,“阿璃!”
阿璃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拜在慕容煜面前,“还望陛下遵守承诺,让他们顺利离开燕国。”
慕容煜伸手扶起阿璃,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有那么一刻,他曾以为,阿璃会无踪无影地消失在这迷雾之中,就如同从未重回到自己身边一般。
看不见,是痛,可看见了,难道就不再有痛?
回承元殿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无语,各自思索着心事。
一阵清凉的夜风,夹杂着茉莉的幽香,从东面的花园处吹拂而来。
溶溶月色之中,一袭红色的身影如流光月影般飘然落下。
侍卫们大惊失色,齐齐拔刀举剑。隐身于附近的暗卫也跃了出来,护在慕容煜左右。
领头武官喝道:“什么人!”
燕国王宫向来守卫森严,禁卫兵训练有素,有胆量单枪匹马冲撞圣驾的人,以前还从未出现过。
延羲掸了下衣袂,神态轻蔑地扫了一圈严阵以待的侍卫,目光在阿璃身上停驻一瞬,继而又转到了慕容煜脸上,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许诺过在下的那件事?”
昨日吴予诚回宫复命之际,已替延羲递上了信函,约好了今日婚宴之后即带青遥出宫。
慕容煜抬手示意侍卫退至一旁。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谁,经不住暗自惊叹,陈国的这位相国大人不仅有钱,想不到连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延羲走到慕容煜面前,问:“青遥呢?”
慕容煜看了眼阿璃,对延羲说:“令妹,就在不远处。”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这个回答,并不算撒谎。但阿璃心知肚明,慕容煜是故意在字面上做文章,让延羲以为青遥正在来的路上。
她不想领他的情,但也很清楚,眼下只有拖住延羲才能确保青遥和仲奕安全出城。
阿璃绽出丝笑,问延羲:“乾元殿的婚宴可好?燕国人有没有逼你喝酒?”
延羲盯着阿璃,似乎想从她难得的笑脸上揣摩出什么来。
他没有回答阿璃的问题,而是用暗夷话反问道:“你为何不在寝殿?”
刚才他打发蘅芜和萋萋回了承元殿,不多时,两人又匆匆折返,说阿璃和慕容煜双双离开了寝宫,不知去向了何处。
他心思百转之际,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慌乱。
而眼下见两人漫步于月光之下,神态静谧,延羲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可笑。
阿璃“哦”了声,双目微垂地说:“我干嘛要留在寝殿?又不是真的跟他做夫妻,难不成还真要洞房花烛?我让他带我出来逛逛,省得留在屋里大家都尴尬。”
延羲的神色不再似先前那样紧绷,“逛逛?我告诉过你,燕国眼下国库空亏,你手里绝对有足够的筹码跟他谈条件,用不着委屈自己。”
阿璃这才明白过来,延羲之前所说的不必委曲求全是什么意思……
她换了个话题,问:“对了,昨晚我喝醉了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骂你?”她很少喝醉,但一旦醉了,记性就会基本全失。
延羲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眼中却仿佛有了笑意。
慕容煜立在几步之外,望着彼此相视的两个人。他听不懂暗夷的语言,只能从他们的表情来推测谈话的内容。阿璃的神情分外生动,流露着他初识她时所熟悉的那种慧黠。而延羲,似乎敛去了阴戾之气,整个人变得和缓而专注。
阿璃只想继续拖住延羲,锲而不舍地追问着:“怎么,不肯告诉我?是不是被我骂得生气了?所以今天一直对我摆着张臭脸?”
延羲缓缓伸出手,似乎是想轻抚阿璃的发顶,却又在半空中收了回来,转而拍了下她的肩膀,“我以后再慢慢回答你,眼下还有正事要做。”
他转过头,换了中原话问慕容煜:“还要等多久?”
慕容煜不动声色,“再等等。”
延羲开始意识到似有不妥,思忖一瞬,盯着慕容煜,“从摘星台去乾元殿,应该不是这条路。青遥倒底身在何处?”
慕容煜牵了牵嘴角,并不正面作答,“相国大人对燕国的王宫倒是很熟悉。”
阿璃觉得自己装不下去了。
这样搪塞下去或许能拖住延羲,可她不想再平白地接受慕容煜的帮助。
他们之间,最好只是淡漠,疏离,客气,就如同从未相识过一样……
阿璃心一横,拽住延羲的袖子,提高了声音说:“你别问他了。我已经把青遥送走了!”
延羲扭头看着阿璃,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阿璃对自己多多少少还怀有敌意。可两人既然决定联手,阿璃又以风氏小姐的身份嫁到燕国,今后的夺权、复国,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帮助。而且单凭阿璃的一己之力,不可能这么容易就送走青遥……
可是,从陈国到蓟城的路上,阿璃见过谁、和谁说过话,延羲都了如指掌,却并未觉察到她在跟谁合谋着什么……
延羲思绪纷沓,下意识地扫了眼阿璃身边的慕容煜,却见他视线凝于阿璃身上,眼中尽是关切。
延羲似有些恍然彻悟,面色逐渐冷凝,捏住阿璃的手腕,一点点把她的手拉离自己的衣袖。
阿璃反手抓住延羲的手,紧紧攥着,改用了暗夷话,说:“青遥心系何人你也很清楚,你如果真的为她着想,就该放她自由,让她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留在你身边,不一定会更快乐!”
延羲勾出嘲讽笑意,“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妹妹来了?你带走她,无非是想用她来钳制我。你今日和慕容煜联手骗我,选择与我为敌,就不怕违背曾许下的誓言吗?”
“我没有跟他联手。”阿璃摇着头说:“我也不是要与你为敌,我只是……”
她无法自圆其说,可又不敢就这样承认。
失去了延羲的支持,她在燕国的每一步都将走得无比困难,实现复国大业更是渺茫无望……
延羲眼中似有一簇火光,显得唇畔讥讽的笑意愈加邪魅,“只是什么?只是怕我用蛊毒伤你?还是舍不得让我夺了你这位好情郎的天下?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赌咒发誓,求着要跟我结盟。”
他深吸了口气,逼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质问道:“阿璃,你要我相信你,可由始自终,你可曾有半分地信任我?”
话音刚落,阿璃心口骤然一阵噬心剧痛,手陡然松开,整个人瘫软下去。
慕容煜惊呼出声:“阿璃!”
他飞身上前,揽住了阿璃,剑眉紧蹙地盯着延羲,“你对她做了什么?”
延羲只是想逼阿璃放手,此刻见她负痛倒下,随即停止驱动蛊虫,衣袍轻卷,转身疾行而去。
侍卫们急拥上前,却不知是追还是不追,摒息等待着慕容煜下令。
慕容煜望着怀中脸色惨白的阿璃,厉声吩咐道:“快传御医!再传令禁军,务必拦下风延羲!”
阿璃撑起身子,“不用!不用传御医。”她脚步虚浮地站了起来,稳住呼吸,说道:“延羲是神族后裔,内力不同旁人。刚才他只是有些气恼,不小心误伤了我,其实并无大碍。”
她扫了眼左右的侍卫,对慕容煜说:“陛下也不必派人去追他。他们……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煜见阿璃气色似有好转,稍微放下心来,说:“你现在是大燕的王妃,安危荣辱关乎国体,寡人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出手伤了你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他转头交待了几句,领头的武官领命带着侍卫追了出去。
阿璃知道延羲肯定会调遣人手去追回青遥,燕国的禁军纵然拦阻不了他,总也能拖上一拖,为沃朗他们出城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她没有再作争辩。
少顷,有侍从匆匆送来宫辇,阿璃在慕容煜的护送下返回到了承元殿。
刚到殿外,阿璃便抬眼瞧见了焦急守候在此的蘅芜和萋萋。她想起刚才跟延羲的争吵,更觉忧思深重,朝两姐妹摆了摆手,也不搭话,径直进了内室。
蘅芜跟萋萋交换了一个眼色,正准备要跟着进屋去,却见慕容煜也走了进来。
阿璃进到房中,抄起食案上的喜酒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咕咚喝下。
暖意从胸腹间升起,整个身体松懈出倦怠和疲惫,而心底深处的那根弦,依旧紧紧绷着。
沃朗离开了,仲奕离开了,唯一可以倚靠的风延羲又与自己交恶,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都需要她深思熟虑地去算计。
阿璃不喜欢算计。
事实上,在她遇到风延羲之前,根本无法想像一个人可以活得那么辛苦。做杀手的那十年,她的每一步都有风伯钦在幕后指点,即使偶尔需要自己花工夫思考策略,却不必担忧前因后果,更无需违心地伪装自己。
诚然,她也有她做杀手的小聪明,总能在临危之际心思敏捷地做出判断和决定。但那种为达目的不得不日日戴着面具、一步步筹谋布局、把身边每个人都看作棋子的生活,她没有办法去喜欢!可眼下,她把自己带入了一个亲手设置的局中,无法脱身,难以两全,稍有疏忽,受到伤害甚至丢掉性命的绝不只是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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