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拉着阿璃走到流云殿侧的一处空地,指着场上立着的几个草人,“我这几日都练剑术来着,我演给你看!”
自从前次在东海被延羲掳上了船,林崇就一直暗自盘算着找机会学功夫,免得将来遇上坏人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东宫里专门有教太子习武的师傅,还有禁军陪练,十足是衬了他的心意。
林崇取过一柄铁剑,亮出架势,猛力挥向草人。草屑飞扬中,草人的胳膊歪斜斜地折断下来。
他扭头朝阿璃看了眼,咧嘴笑了笑,得意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接着,又连挥数剑,砍、刺在草人身上。
阿璃在旁边留心看了会儿,走到林崇身旁,指点道:“你出手的速度不够快,落剑时刀口也不够平整。”她握着林崇执剑的手,“你看,要这样。”
阿璃手腕轻抖,剑锋平直疾速滑过,齐整整削下了草人的头。
林崇瞪着双眼,正要开口惊叹,却听见身后传来抚掌声,“王妃好剑法!”
阿璃和林崇闻声回头,见一身短衣装束的太子洵手挽弓箭,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右将军程武和几名禁卫。
阿璃忍不住低头剜了林崇一眼,这小子不是说太子在书房吗?
慕容洵快步上前向阿璃行礼,眼中光采熠熠,“王妃娘娘也懂剑术?可否也指导侄儿一二?”
阿璃没有说话。
慕容洵只当阿璃是默许了,高高兴兴地从林崇手里接过剑,也出手演练了几招,回首殷切地望着阿璃。
他年纪比林崇尚小一、两岁,但自小得名师指点,技巧上自然是远胜过了林崇。
阿璃淡淡笑道:“殿下剑法精湛,我瞧不出有什么不足之处。”
慕容洵眼中隐约有失望之色,慢慢收起铁剑,递还给了林崇。
林崇收剑回鞘,一面问道:“殿下刚才不是说要去书房吗?怎么又来了流云殿?”
他二人年岁相仿,又都是喜欢舞刀弄枪的男孩,意气相投,见面不久就成了朋友。林崇也因此,颇为乐意地住进了东宫。
慕容洵看了眼身后侧的程武,“叔父请了程将军授我箭法,原是定在了明日,可程将军有公务在身,需得明日出京,因此就改到了今日。”
程武犹豫了一瞬,走上前来,朝阿璃略欠了欠身,语气僵硬地说:“末将见过王妃。”
阿璃早就认出他来,轻轻抬了下手,“程将军别来无恙?”
慕容洵面露惊讶,“娘娘认识程将军?”
阿璃垂眸理着袖口,“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四年前曾在八方镇偶遇过程将军。”
慕容洵一下起了兴趣,转身问程武:“是真的吗?这么说,宫里传闻说叔父与王妃早就相识也是真的了?”
程武嗤笑了声,接过话去,“末将不记得有没有‘偶遇’过王妃。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
阿璃听出程武话中有话,却也不加计较,转头对林崇说:“阿崇,既是太子要在此练箭,不如我们暂往别处如何?”
慕容洵连忙摆手,“娘娘切勿离去,侄儿正想同林崇兄讨论讨论剑法。”说着他拉起林崇,走到草人前比划起来。
阿璃站到一旁,神色沉郁地盯着慕容洵看了一会儿。
她敏感地觉察到,这孩子似乎一直在尽力地亲近自己。从她住进燕国王宫以来,慕容洵已曾好几次到承元殿求见。最初的时候,阿璃以为他只是拘于礼节、不得已而为之。再后来,她猜想着或许是因为他的母妃搬去了行宫,而小孩子毕竟依恋女性的慈爱,所以转而来寻求自己的关怀。
可无论她如何冷淡疏离,慕容洵仍旧表现得锲而不舍。
阿璃渐渐地意识到,慕容家的男人,都有一股子让她难以理解的拗性。
就如同每日早朝后必定来承元殿探望的慕容煜,即使阿璃永远只是客气疏离地敷衍,也逼不了他放弃……
身旁的程武冷冷地开了口,“几年不见,王妃的性子似乎淡然了不少。”
阿璃弯出一丝浅笑,说:“程将军说话也委婉了许多。换作以前,恐怕是要直接答说当年的相遇是我刻意安排出来的。”
程武绷着脸,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压着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倒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做出伤害陛下的事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阿璃唇角笑意更深,“我为什么要伤害陛下?自古两国联姻,图得都是各自的利益。既然是有利可图,我断没有伤人伤己、自毁财路的道理。”
程武有些语噎,他没料到阿璃的反应会是这样的。在他的记忆中,阿璃因为一语相激而拼着命驯服了烈马追云,也因为东越仲奕自尽而不顾一切跳入过鲨群。她应该是倔强而决绝的,而不是这般的……凉薄淡然。
闷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若真无恶意,就应该劝陛下早日和纤罗公主完婚。陛下为了你,将这桩婚事一拖再拖,再这样下去,只怕朝内军中有更多的人失望心寒!”
阿璃抬手轻抚发髻,指尖掠过金瓒凤冠,触意生凉。
“陛下娶不娶月氏公主,全凭他一人之意,我如何劝得?”
程武颇为恼火地瞪着阿璃,“你不要说你不知道陛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婚期!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如果心里有他,就该为他着想,为大燕的江山社稷着想!你如果心里没有他,就索性让陛下对你死了心,再没半点的念想!”
阿璃扭头盯了眼程武,“将军说这话,算不算是妄议僭越?”
程武“哼”了声,说:“我本来就是粗人一个,自小没爹没娘地长在军营里,没什么话是不敢说的!不错,当初是我们在东海逼死了东越仲奕,可他是罪有应得,一报还一报,不算冤枉!就算陛下因此对你有什么愧疚,他也拿命还给你了。你如果还心存怨恨,想借机报复,那我宁可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放过你。”
阿璃的心间掠过一丝凉意。连小武这样大咧咧的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意图,以慕容煜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出自己来燕国是伺机为仲奕报仇。可既然明明知道,为何还装出一副对自己情深不移的模样?难道说,他也是在演戏?
沉吟半晌,忽又记起什么,抬眼问道:“你刚才说,他拿命还给我了,是什么意思?”
程武瞠然一瞬,惊疑地瞪着阿璃,“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口气中陡添怒意,“你在东海跳船以后,陛下就重病不起,躺了足足两个多月!旁人猜不出缘由,可你不会不明白。”
阿璃垂下眼,淡淡地说:“哦,也无非就是病了一场。”
一直以来,她反复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与慕容煜之间的矛盾和仇怨,刻意执着于他曾经的欺骗与隐瞒,逼着自己不得不坚信他是自己的敌人。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稳下心来,为仲奕夺回东越……
程武火气上涌,顾不得许多,咬牙切齿说道:“无非就是病了一场?我跟随陛下十几年,即使是战场上受了伤,也不曾见他在病榻上躺过一天。可那时在回蓟城的路上,找来的名医个个都束手无策,不论怎么用药就是不见好。后来我才无意中发现,陛下竟是自己把药全倒掉了!我当时都快气疯了,怎么也想不通,堂堂大燕国的战神,我自小崇拜的大英雄,居然会为了个女人而一心求死!”他恨恨地盯着阿璃,“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风青遥,要不是她派陈国龙骑营突袭蓟城、火烧燕军大营,陛下恐怕也不肯打消求死的念头!”
阿璃盯着程武,只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字字的清晰,可落到耳里又成了模糊而不明其意的嗡嗡声。
一名内侍匆匆而至,奉御令请太子前往前殿。
慕容洵走到阿璃跟前,“陛下定是又要考查侄儿的学问。今日恰好娘娘也在,不如也去听听侄儿这几日学的功课?”
他言语间大有殷切之意,阿璃本就有些思绪飘忽,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拒绝,竟怔怔地点头应允了。
慕容洵喜出望外,跟程武和林崇交待了几句,随即拉着阿璃,步履轻快地往前殿行去。
到了殿外,早有慕容煜的近侍恭候相迎,见到阿璃不禁微有惊讶,上前踌躇奏道:“王妃,太子,陛下此时正在殿内议政。陛下的意思是……请太子殿下在偏殿听政。”
自古王储的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项,便是听政。慕容洵年纪尚幼,不能直接参加议政,所以慕容煜有时会安排他在偏殿里一处暗厅中观摩自己与朝臣商议政务。
阿璃原本就心不在焉,闻言对慕容洵说:“既是前朝议政,我就不便去了,殿下请自己进去吧。”
慕容洵哪儿肯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与阿璃相处的机会。
他拽着阿璃的手,“娘娘只送侄儿进去,稍歇息片刻再走。”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阿璃进了偏殿。
偏殿里的暗厅中没有点灯,几近漆黑。
慕容洵拉了拉阿璃的衣袖,踮脚凑到她耳边说:“娘娘别担心,这地方原本就是修给后宫女子用的,你是我们大燕的王妃,来旁听政事也不算越矩。”
这间略显狭长的隔间,是慕容煜曾祖父在位时,特意为其母后所建。当年曾祖以冲龄继位,登基之初,大小事宜皆由其母后帮忙定夺,待年纪稍长亲政时,也凡事多请教母后。但因为担心朝臣的非议和轻视,便想出这个暗室听政的法子,用一层约半寸厚的纸壁在偏殿和议政的前殿之间,隔出一间屋子来。太后每日藏身于暗厅内,观察国君与近臣论政,事后再将值得褒贬之处细细分析给儿子听。隔墙的纸壁上绘有绚丽的山水图案,巧妙地隐藏住了几个用作窥视的小眼,若不留心细看,根本无从发觉其中端倪。
阿璃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留。
踌躇之际,却听得纸壁另一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按我们月氏的风俗,自家没有的也可凭武力夺了来,强弱有序本就是自然法则,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她话音刚落,一个男子亦开口附和道:“公主说得不错。依微臣愚见,燕陈既已联姻,陈国必有懈怠,陛下当趁此良机,集结大军一举灭陈!等天下都统一了,再考虑如何治理的问题也不迟。”
阿璃再不敢犹疑,移到壁前,从窥眼处向内张望。
只见殿上七、八个人,围着一幅长宽过丈的與图而立。为首的一人英姿华服,正是燕帝慕容煜。
左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开口道:“大司马说得轻巧,眼下朝廷是再拨不出半分军饷来,敢问大司马准备从何处集结大军?”
大司马横眉微拧地说:“司徒大人不必多虑,我大燕将士向来神勇,只需速战速决,花不了多少银子!再且,除了关中的大军,我们在淮北尚有二十万的降军。到时候,可以遣他们从东面包抄,围攻襄南!”
司徒大人捻着胡子嗤笑了声,“花不了多少银子?敢问大司马,大燕国的将士都是喝着风长大的么?年初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官粮尚且征收不够,行军打仗的粮草又要从何处去寻?就算军士们不用吃饭,他们的妻儿老小总要有人养吧?这养家的军饷,又该怎么算?”
大司马是个虬髯黑面汉子,此刻脸色是愈加的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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