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小时候,跟着一个叫鬼伯的瞎子学习杀人的技巧。
鬼伯告诉阿璃,心脏是人体的血源,一旦被刺中,人会很快眩晕、失去意识,绝无生还的可能。对于一名杀手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确保下手的瞬间,能准确地避开胸骨和肋骨,将刀刃无误地插入到心脏中……
阿璃倒地的一霎,竟然莫名地想起了鬼伯。
师父,弟子终是不辱教诲……
她的唇畔,逸出一丝讥嘲的笑意,涟漪般的淡淡蔓开、消逝无踪。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好似羽毛浮在了空气中。
那人仓皇地望着自己,嘴唇开合着,像是在喊着什么。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越来越黑,意识越来越沉。
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脸上,痒痒酥酥的,像情人轻柔的吻,伴着她的灵魂,一同坠往幽暗无底的深渊……
“阿璃!阿璃!”
慕容煜身体剧颤,紧拥着怀中柔软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可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再不会睁开,蝶翼般的睫毛再不会因为羞涩而微微颤动,苍白的嘴唇也再不会开启,说出那许多让他心动的话语……
“……将来你若后悔了,我与你一同背负愧疚便是!”
宛城楼上,她目光熠熠地看着自己,许下了这郑重的承诺。
若有悔恨愧疚,便一同背负……
阿璃,你能做到的,为何认为我做不到?
为何我想出了答案、匆忙赶来,却只见你血染衣裙、玉碎香消……
林崇挣扎着扑了上来,不顾断指处的疼痛,流着泪,狠足劲推打着慕容煜,“不要碰阿璃姐!是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
慕容煜仿佛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任由林崇拳脚相加。
几个士兵上前拽走了林崇。
程武直挺挺地扑通跪倒,“陛下,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要杀要剐,我都无怨!只求陛下保重龙体,以大燕的江山社稷为重!”
慕容煜紧咬牙关,“你死不足惜!”
他放下阿璃,捡起地上的钢刀,用力抵到了程武胸前。
程武扬起头,迎上慕容煜泪湿的目光,“小武我出身微贱,当年若不是陛下收留,早就和别的难民一样,饿死在了街头!今日我假传圣旨,早知罪无可赦!但我不后悔!能为陛下除掉身边的妖孽,我死而无憾!”
慕容煜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血液里渗出的冰寒让他冷得眩晕。
假传圣旨?她以为……是他要她死?
他身形一晃,几欲跌倒,回首去看地上的阿璃,心倏然痛到无以复加!
她用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的那一刻,该有过怎样的悔恨、怎样的绝望?
悔恨轻信了他的誓言、他的承诺……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阿璃,我不该犹豫,不该离开!我发过誓,一生一世,都与你永不离弃!
慕容煜手腕翻转,骤然将钢刀压向了自己的脖颈。
程武眼疾手快,纵身拉住慕容煜的手臂,“陛下!陛下身系大燕祸福,岂能为了一个女人轻生!人是我逼死的,我愿意偿命!”
一袭身影,如同月光流影般顷然而落,红衣飘扬,夹杂着一股极大的掌风,击向程武。
程武身体飞出,猛喷出几口血来,慕容煜也被掌风掠到, 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了身形。
周围的士兵惊愕一瞬,随即一拥而上。
几个近卫扶起了气息全无的程武,余下众人亮出兵刃,护在了慕容煜左右。
营中号角声大作,发出外敌入侵的信号。
延羲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看不见,视线只怔怔凝在了阿璃的身上。
她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染得殷红,宛如雪地上开出的一株妖娆红莲。
延羲跪倒在地,把阿璃揽在了怀中。
昏黄的火光中,他的姿态卑微、神情凄凉,再看不出往日的尊贵与骄傲。
几名士兵挥刀冲向他,还未近身,就被他以内力挥开,飞跌出去。
慕容煜抬手制止住再欲上前的士兵,面色苍白地看着延羲,“风延羲,你放开阿璃。”
延羲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阿璃,一手探到她背后,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慕容煜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声音颤抖着说:“你放开她。她……已经死了。”
延羲终于抬起了头,墨黑的眼眸中汹涌着吞噬一切的暗沉,“你闭嘴。”
怀里的阿璃,早已气绝,可他仍然能感应到她体内子蛊的回应,甚至,心脏微微的振动……
“她还没死。”
延羲的语气,像是在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她还没死。
她的体内,有种奇蛊,暗夷的巫医或许能救她。给我辆马车,让我带她回营。”
慕容煜眼中蓦然有了光彩。
他记起阿璃的弟弟是暗夷的大巫师,有着能呼风唤雨的本事……
或许,真的尚有一线生机!
马车很快被送了过来,延羲迅速抱着阿璃上了车。
慕容煜扶住车门,却被延羲冷声拦下,“你现在还有何资格守在她身边?就算我肯答应,她也未必愿意。你最好祈求她能活下来,否则我要这里所有的人给她陪葬!”
慕容煜脚步趑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凄声一笑,“你放心,她死了,我亦不会独活。”
延羲目光阴戾,神色轻蔑,转头吩咐车夫:“去陈军大营。要快!”
×××
陈军大营。
蒙卞从梦中惊醒而起,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延羲把阿璃放到榻上,语气焦灼地对蒙卞说:“救活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蒙卞盯着阿璃胸口插着的匕首,倒吸了口凉气,转身慌乱地在一堆瓶罐中搜索着,找出了一枚核桃形状的容器,迅速掰开来,将里面闪着荧光的粉末倒在了阿璃的伤口处。
萤火虫似的蓝色亮点,迅速在阿璃的伤口集聚。
蒙卞伸手慢慢拔出了匕首,低头检查着伤口,不禁垂下泪来,“这是谁下的手啊……这么狠,完全不留一点点的余地……”
延羲急道:“可我还能感应到她体内的蛊虫,她的心还在跳动。”
蒙卞抹了把眼泪,颓然地摇了摇头,“她已经气绝……只不过她心内的那只蛊虫尚未僵死,在你的内力驱使下不断躁动,让她的心也跟着跳动……我刚才用缠魂蛊止住了伤口的流血,暂且维持住她的心跳,但这管不了太长时间……”
延羲怔住,脸色变得灰白,一颗心仿佛掉入了黑暗的深渊,不停地坠落,无依无附,只能不停地坠落……
他的声音,透着锥心彻骨的冰寒,“她没有死。你是暗夷的巫医,一定能救活她。”
蒙卞抬头看了眼延羲,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不忍再看。
他狠下心来,俱实以告,“她的心室已损,纵然是大巫师施血咒之术,也最多只能续上几日的性命,而且未必能让她醒过来。”
心室已损?
延羲的手摁向自己心口,幽幽说道:“当年我在东郊密室闯破冰晶镜阵,也划裂了胸骨,伤到了心室……”
他微吸了口气,弯腰抱起阿璃,疾步出了营帐。
蒙卞反应过来,也追了出去,“你打算带阿璃去东郊密室?用女娲神石救她?”
延羲心中主意拿定,整个人反倒显得平静了许多,淡淡地点了点头,重新上了马车。
蒙卞跟了进去,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扭头去看延羲,见他一手揽着阿璃,一手贴住她的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蒙卞的嘴唇动了动,又紧抿住,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阻,“我用了缠魂蛊,还能管上一两个时辰,你就不要再耗费内力了!”
延羲置若罔闻,依旧不管不顾地输着真气。
蒙卞叹息了声,无奈地在膝盖上捶了一拳,撅着胡子,没有再劝。
他明白,这种时候,延羲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不能悲伤、不能痛哭……也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宣泄……
蒙卞靠着晃晃悠悠的车厢壁,絮絮叨叨地说着,“你以为你现在不惜自伤地输真气给她,她就能懂你的心意了?早些时候你都干嘛去了?
我知道,阿璃喜欢燕国的那个小子,但她心里未必没有过你!你在东郊密室救了她那次,她守在你床边两天两夜,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就算她心里还有别人,你也应该想办法把她抢过来!暗夷那些出众的姑娘,哪个没有三五个的追求者?换作是我,就算喜欢的姑娘已经跟人对上歌了,我也要把心里的话唱给她听,唱到嗓子流血,唱到她回心转意……”
蒙卞唠叨了许久,瞅着延羲的神情,心里又开始后悔起来。
“不过这世上的事啊,都讲求缘分二字。人的命数,也是天定,不能太过强求……延羲啊,你听老哥一句劝,要是……要是阿璃真醒不过来,你也别太难过。
我们把害她的人找出来,狠狠惩处,也就对了……
你马上也要娶媳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是有本事的人,将来能有大作为,我还指望着等你统一天下、当上了中原的帝王,也封我做个国师什么的……到时候,我们暗夷人也能扬眉吐气……”
蒙卞啰啰嗦嗦地讲着,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担忧,但一直到马车停在了东郊别院的门口,延羲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宛城被燕军攻下后,扶风侯府南迁至了襄南,这座别院也就荒废下来。
数年之中,也曾有人尝试闯入别院、寻找传说中的神器,但最后都无法破解院中的伏羲阵法,更别说找出密室的入口……
延羲抱着阿璃,按照曾经走过的路线,跃入院中、穿庭过廊,避开各处的机关,最后来到了藏有密室入口的水池岸边。
他把阿璃交给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蒙卞,纵身入水,扣动了水中圆柱上的机关。
轰隆声响,水池震动,水面缓缓下降,居中的隔墙将整座水池一分为二,露出了通往密室的秘道。
延羲返身上岸,重新接过阿璃,和蒙卞一前一后地进到了秘道。秘道的尽头,便是藏有女娲神石的石屋。
石屋外室中存放着的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珠光熠熠中,恍若幻境。
延羲扳动机关,打开了通往内室的石门。
他对蒙卞说:“女娲石就在里面,你不能再跟进去了。”
蒙卞一愣,“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他看了眼徐徐开启的石门,脑中那隐约的印象终于清晰起来,“啊,对了!我记起来了,除了拥有神族血统的人,常人根本无法承受女娲石的灵力……”
可这样的话,那……
蒙卞意识到什么,目光惊惧地望向延羲,“你……”
延羲神色冷峻,没有让蒙卞再继续说下去,“两个时辰后,你重新开启石门,若是我和阿璃都死了,麻烦将我们的尸体送回暗夷……”
他的眸色如淬玉般清寒,透着决绝,“若是,她能活下来……请你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是我救了她。”
蒙卞的嘴唇翕合着,磕磕巴巴地说:“延羲,你这个傻小子……你,你知不知道……”
延羲费力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转过身,踏入了内室。
蒙卞伸出手,想拦住延羲,却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有些事,他无法阻止。有些请求,他亦无法拒绝……
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浸湿了他颤抖着的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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