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氏说,因为她必须要德行称位,母仪天下。
彼时,她只似懂非懂。
后来,她自以为自己长大了,将这一套行为统称为虚情假意,简称虚伪。
如今,看着知生皇这般模样,她又觉得悲哀。
他一句话将安宁拆穿。
原来她这几下攻击,不是为了她母后报仇。她只是看他强忍着的模样,太过难受。她试图让他露出些狼狈的姿态,人类原始的,对抗疼痛的姿态。
她想看着他像常人一样,捂着肚子,痛痛快快地咳一场,天昏地暗,毫无形象。
然而,他终于未能如她所愿。
安宁闻言,叹了口气,轻声呢喃道:“所以死也要站着死吗?”
他点头,悠悠答道:“至少不能太难看。”
“也不知服毒而亡,死状是否得体。”她想着,他既要死得有脸有面,却不知自己那含恨而终的母后,当时有多凄凉。
仔细一想,心中难免伤怀。
“孤听闻昭柔服下毒药,匆匆赶去。孤赶到时,她已伏在桌上,应是强撑着一口气,”他端详着方才从安宁手中接过的黄叶,静静说道,“她看到孤,几乎是使出全力,端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孤砸来。”
安宁仿佛身临其境,跟着点了点头——这些乒乒乓乓的声音,她曾经耳熟能详。此刻听知生皇这般描述,觉得十分有画面感。
“她远远望着孤,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喊着,让孤……走……”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艰难吐出一个“走”字。
“母后一定说的是‘滚’。”她笃定地纠正道。
只有这个字,方能显出她母后的霸气,还有与众不同。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安宁,知道你母后为什么让孤走吗?”
“是我,我也得请你‘走’。”说这话时,她将“走”字,特意咬得很重。
“咱们牛贺有个说法,恋人死时相见,来生便能相遇。”他握着黄叶那只手,似乎有些颤抖。
安宁仔细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个说道,至少那些讲男男女女的小说里有。
有莘氏临死都还撑着一口气,分明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然而他来了,她却让他离开。
她对他有心有情,却求生生世世不复往来。
原来他加诸在她身上心上的苦痛,让她连死都无法释怀。
她的一生,竟这般悲苦。
安宁又叹了口气,不无关切地问道:“那你呢,你走了没?”
他双手将黄叶对折,不想那黄叶已被风吹干,一碰就碎,根本经不起摆弄。经他这么一折腾,黄叶碎作极不规则的一块一块,随风而逝。
他看着风中的小碎末,摇了摇头。
他说:“孤走上前去,对她说,倘若有来生,必不相负。”
“这辈子尚且如此,有什么资格谈来生。你倒不如随了母后的心愿,让她安静地走。”
“她倒在孤的怀里,忽地笑了,她说‘你这骗子’,而后,就闭了眼……”
说了这番话,他似乎有些倦怠,也闭上了双眼。
空气中,是无以名状的萧索。
她抬眼,蓦地发现,不知何时,晴空里飘来一只孤雁,远远挂在天际,遥不可及。
听闻,人死后有灵,留存世间,守候故人。
一声雁鸣,划破长空。
那孤雁展翅飞来,在二人头顶,打了个旋,复又飞走,卷起一堆落叶,带走一阵秋风。
重伤初愈,安宁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习惯性地,两手环在胸前,将外衫紧了紧。然而身侧,再无一人,解袍相赠。
她猛然惊觉——原来这几年,自己竟是被人宠坏了。
她双手握拳,越收越紧,却全然无法感觉到,那熟悉的热度,滚烫,滚烫。
直到气力耗尽,两手发酸,她摊开手掌,才蓦然发现,她的手心,原本连一阵风,也未能留住。
许是秋意撩人,她站在风中,只觉双眼酸涩。
知生皇瞥了她一眼,幽幽叹道:“孤已经有很久,没有远行了。”
安宁兀自出神。
她知道,他将独自一人,走过人生最后一条长路——跨过鬼门关,迈过黄泉路,渡过三途河,行过奈何桥。
这一场远行,终将是他一生之中,最后、最长的一次远行。
他说:“年岁不我与,孤还有许多事,未来得及去做。”
他感到大限将至,突觉人生短浅。数百年光阴,比于这浩然乾坤,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原来人在时间面前,都剥皮去骨,如出一辙,一样的渺小,一样的卑微。
他转头看着她,开口问道:“安宁,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父皇’?”
她侧头,看着他那悲悲戚戚的样子,心中不忍,却又无比笃定地答道:“不能。”
他将她母后的一生,害得那般心酸。
他这一生,凭什么事事顺遂,总该留下些憾事罢。
她曾经以为,只要亲手取下他的头颅,便算是大仇得报。如今她却觉得,诛人,远远比不过诛心。
她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原谅他,因为一旦原谅了他,她远走他乡的那几年,就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又无比愚蠢。
她总要找些法子,牵挂着他,也让他牵挂着,不能好好地走。
他得了答案,并不意外,只不再看她,继续朝前走去。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到头也来不及去做,还有一些事,即使来得及,也没法去做。
因为有的过错,既已发生,便无法弥补。
对于这些过错,有人选择原谅,有人选择报复,有人选择遗忘,还有的人,选择记挂,比如安宁。
虽然她这样做,除了能让知生皇不痛快,让她自己不痛快,看上去,再无意义。
安宁觉得,人这一生,总应依靠些什么活着,比如记忆。
当她称知生皇为“你”,而不是“父皇”时,她便会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论对错,遑论好坏,只要经过了,便是经历。
她记性向来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后,连这些事,这些人,都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回忆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记不太清,玉采平日里,是穿白衣服多一些,还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记不得,他夹肉时,是从盘子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开始,她只隐约记得,他不会从中间开始夹。
她甚至记不得,他过门槛时,到底是习惯性地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她以为自己最最不该忘记的,是在增城时,她刺出的那一剑。
然而她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那柄长剑。
她以为他们的关系足够亲密,她以为自己对他的记忆,断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开始找寻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将过往串联。
她跟在知生皇身侧,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们走过一条略显荒芜的回廊时,知生皇指着一处台阶,开口说道:“在你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孤就坐在这节台阶上,抱着你,哭了一整晚。”
说这话时,他平摊右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她看着高度,料想当时自己应该是八九岁模样。
“孤问昭柔,孩子是谁的,她不说。”他在台阶前站定,继续说道,“孤出了门,看见你躺在门口,酒气熏天,应是睡着了。”
孩子的灵性虽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宁生来便没有灵性,所以知生皇无法辨认,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来她自出生起,就给家里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她的荒诞,原是从那时便开始了。
安宁笑了笑,附和着道:“外祖父营中的酒,确实容易上头。”
她似乎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码子事儿。她当时在母后寝宫门口,听到其中激烈的争吵,还有乒乒乓乓碎裂的声音。
那样猛烈的场景,如今被他说起,竟也无端变得云淡风轻,了无生趣。
“什么酒,喝多了都上头。”看来他确实是命不久矣,都开始执拗于这样的小事情了。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这爱喝酒的毛病,还是怪孤,对你疏于管教了。”
“醉里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谓的醉里乾坤,无非就是酒后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态,突然有些后悔,没能当众扒了他的皮,将他的乖张痞态,大白于天下。
如此想着,她又有些后悔。
她当时总纠结着,自己尚有大仇未报,不能妄动情思,耽误了人家。非要说什么,逢场作戏,白白浪费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日。
她现在想想,这日子,原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三途阵中死了,灭了,化成了灰,那她还不得后悔死,当初未能亲口告诉那人,自己早已动心动念,万劫不复。
情之所至,药石罔顾。
在她们分别的每一天里,她都无比思念相处的时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迹的那些日子。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只简单总结成了一句,“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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