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公子琰亲至景虔府中,见景虔卧在榻上,鬓发脸色皆苍白,郁郁寡欢之色溢于言表,估摸他这回是真的病了。
身为瞻部人,景虔年愈半百,确实也快到了入土的时日。
景虔见了公子琰,迟缓动作,欲下地行礼。公子琰上前搀扶,刻意制止,口中叹道:“先生以前是何等有魄力之人,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还越发迂腐了?”
景虔喘息困难,说不上话来,自然没有回答。
两人没有当面冲突,却各自不欢而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抵如是。
先皇曾有言曰,胜神今时不同往昔,但他站得越高,反而越觉得孤单。
先皇也曾对公子琰说过,他若站在这个位子上,终有一天,能理解他父皇的苦衷。
公子琰置身孤墙冷苑之中,只觉三月春寒,料峭东风,吹得人越发寂寥。
一个景虔,当朝宣告自己功成身退,一个长略,最近突然玩起了明哲保身,一个子车腾,从来都认定沉默是金。
司幽门那本来就不太靠谱的三才眼下再指望不上,新晋的莽撞异邦汉子温雅也似突然开窍,自己给自己讨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早早跑到边关躲是非去了。
至于那从小一直陪着公子琰的书童雍和,如今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以后也不一定能再出现。
公子琰有预感,雍和既为神,此刻多半都已回归本位,做他该做的事情去了。
他感慨人心不足——明明如今有那么多人可以任他奚落,他却独独喜欢挤兑雍和。仿佛调侃这件事,那是非雍和不可。
而远在九天之外,须弥山上,雍和被困在盘古寂灭前送他的大礼当中,无法脱身,满心不服。
说起盘古,公子琰更是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最近过得如何。记得上次见到盘古,他看上去虚弱之至,气力不济,还声称自己大限将至。如今回想起被那龙首蛇神的怪物召唤来、召唤去,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至少汤谷那地方还不错,四季如春,明朗和煦。
听说安宁也去过几次,但十分不巧,两人从未在那里打过照面。
几乎把所有人都轮番思念了一遍,公子琰才陡然惊觉——他这是在洞房,而与他洞房的对象,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宁。
这样看来,清醒倒还不如糊涂的好。因为这洞房看上去,显得更为不靠谱。
以往总说安宁荒唐,公子琰突然深思,觉得自己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难怪安宁曾经这样评价他:“你这个人,自大的时候自称‘本座’,心虚的时候自称‘为师’。”
那时,安宁大美人初次表白,还是在流风回雪阁借酒当众表白——俗称酒后耍流氓——却惨惨没有收到回应。而公子琰身为被表白的一方,屁颠屁颠地倒过来讨好那人,也不给个明确的态度,难怪会被她挤兑。
安宁挤兑人,那自然是又没好脸,又没好话,十足的阴阳怪气,十足的嗔怪妖道。
他闻言觉得也不全然如此,于是问了句:“那平时呢?”
谁知那安宁用鼻子出了口气,使劲摇了摇头,娇娇愤愤道:“不,你没有中间状态,根本没有!”
说罢拔腿就跑。
从此,公子琰无论身份如何,对着安宁也只有一个自称,那便是“我”。
他想用言语证明,自己全是中间状态,不存在自大,也断然没有心虚。
安宁乍一听,必定是一愣。
虽然公子琰那时兀自伤春悲秋,对于被表白一事绝口不提,但两人的关系,明显更上一层楼,更进一大步。
现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二人名也有了,实也有了,万事俱备,万般风情皆至,再不用揣摩彼此心思,未曾想过到头却是有缘无分,咫尺天涯。
实乃造化弄人。
其实无论大美人也好,女流氓也罢,安宁身在瞻部冷宫之中,无名无分、无依无靠,加之刻意被中容排挤,着着实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对此,安宁实在想大骂中容一句:“坑货!”
如果中容真能像一般君王对冷宫妃子那样冷落,说不定一切都好。但他频频往冷宫里溜达,没事就去安宁那里自领三斤不痛快,整得这皇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中容心里就是装着个安宁,怎么着都放不下。
一日,中容与妃嫔赵氏欢好,许是被人误灌汤药,一时竟觉得赵氏与安宁有几分神似,明丽动人,惊艳不已,于是心中大喜,口中连连唤安宁的名字,一声不倒一声。
这事儿给谁谁也不能善罢甘休,更何况那赵氏位分尊贵,家世显赫,又有长子傍身,是除却安宁以外,中容最佳的皇后人选。
赵氏早就听说过安宁的来头,早在安宁来周饶之前就如临大敌。当她得知此人一来就被打入冷宫,顿时如释重负,心中暗爽许久。
近来却又听闻,中容虽是没给人名分就把人关进冷宫没错,但他走动频繁,直把冷宫作书房,典型的烂施淫威,贼心不死。
赵氏见中容错将自己认作安宁,心中不爽,但面上不便表露,只讪讪问了句:“巢皇,安宁是谁?”
这赵氏装得一手好糊涂,安宁是谁,宫人皆之,她又怎会不知道,无非明知故问罢了。
中容定睛一看,怀里那女子虚长自己几岁,年老色衰,明日黄花,哪有半分安宁的风情神韵。他气愤自己眼拙至此,神思恍惚,顿觉心里烦躁,嘴上敷衍道:“罪臣贼子而已,不足为道。”
“既是罪臣贼子,如今可伏法了?”赵氏故作一副忧国忧民,主动为中容分忧解难的样子,一本正经道。
“冷宫里关着呢,”中容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截了当道,“你想去看就去看,别兜兜转转的。”
女子得了君王口谕,嘤咛一声,卧倒人怀。
要说他二人想的,那完全是两码事。
中容说的意思是——你不怕找晦气就去。
赵氏却理解成了——巢皇都没意见,这后宫便是我说了算。
毕竟这种女人,主持公道都主持习惯了。
赵氏一贯如此,表面装得比谁都端庄大方,明辨事理,仿佛她所到之处就能带来真善美与正义,其实此人骨子里,就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小女人。
虽然安宁与贤与能都沾不上边,身世样貌又反甩赵氏十条街,但赵氏还是来了。
亲眼所见的安宁,比传闻更明艳十二分,乍一看仙气飘飘,再一看妖气缭绕,当真不是凡品,令眼前这三十大几的瞻部女子赵氏顿时相形见绌。
赵氏自报家门之后,安宁懵懵懂懂,随口念叨了句:“又一个。”
赵氏见此人甚是无礼,暗中不悦。她只觉自己被人冒犯,却也忘了深究,那安宁乃牛贺一国嫡出公主,怎样的无礼都是有礼。
安宁看此人见了自己并不行礼,料想她必定位分挺高,不惹也罢,笑意盈盈,转身就走。
赵氏叫住安宁,说自己丢了一枚祖传的金钗,此物价值不菲,世间无两,她满院子找都没找到。
赵氏又说,自己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安宁这房中她还不曾来找过,不知她的金钗会不会就鬼使神差地长了脚,自己跑了过来。
安宁听罢嗤笑,回答也是令人拍案叫绝。
只听她说道:“一来,这是你瞻部的冷宫,不是我安宁的地盘,里外你得分清楚。二来,东西在哪个房间,你告诉我,我进去给你取来便是,不劳尊驾。”
宫里的栽赃嫁祸安宁打小见得多了,但这般口出狂言的公主脾气,赵氏还是头一回瞧见。
赵氏冷笑道:“你倒是够爽快。”
安宁言笑晏晏,不置可否。
她施施然转身,根据赵氏的描述,在榻上枕头边的被褥里发现了一枚金钗,暗暗感慨道,幸好自己睡觉还算稳当,才免于被这尖锐之物戳出**来。
赵氏心道这安宁太过容易被斗倒,简直不能展现她一星半点的奇谋伟略,当即又觉失落,又是兴奋,面上却装出一副正经,略显不悦道:“这么说,本宫这金钗,真是你偷的?”
“我该说‘是’,还是‘不是’?”安宁苦笑,觉得这不明摆着的嘛,自己在劫难逃。
果然,赵氏正色道:“这后宫十余年来由本宫代为掌管,从来没见过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虽然你不是我们瞻部人,但既身在这皇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所以偷了会怎样?”不单中容嫌她磨叽,五个回合不到,连安宁都嫌她迂回。
“偷东西,就说明手脚不干净。”
“我若说没偷呢?”
“那就是嘴不老实。”
反正都是屈打成招,安宁利落认栽道:“东西还真是我拿的。”
末了,心中不忘补上一句:我要你这破玩意儿作甚。
赵氏见此刻有凭有据,人证物证皆在,吩咐左右道:“把此人给本宫吊起来。”
安宁被吊打的时候,半半正巧路过,躲在树丛后面,目睹她正要被人虐待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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