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执拗,让人面对着,无心去讲假话。
“原来你都知道?”在一连串的回答之后,他终于得以反问。
他的反问,等同于回答。
只听“砰”的一声,她以为自己心口炸裂。她心脏跳动的速度,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她嘴唇颤抖,双眼发红,顿时戾气大盛。
她压抑着所有的灵力,却还是止不住。
落叶在周身,逆着风打旋,凌厉,诡谲。它们所到之处,像刀口般,将二人衣物割碎,毫无例外。
她的长发拂面,发丝在脸上划出细长的伤痕。
她死死盯着知生皇,认真地告诉他说:“我不知道,但我早已猜到。”
原来万般接近,与尘埃落定,竟是全然不同。
正如她所言,这样的结果,她确实早已猜到。
因为子车腾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好。
因为司幽门的那群人,不会无缘无故让她去祭拜公子瑱。
因为公子珮死后,他们个个都像打了场大胜仗般,如释重负。
因为那座无名空墓,就是最好的证据——她的生父,一定是位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大人物。死前不见光,死后不留名。
她料想,玉采应是公子瑱手下的得力干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雪恨。
她此前一直不明白,公子瑱与她母后二人,一个在大东边,一个在大西边,就算见个面还得取道瞻部,这般天南海北、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去的呢?
如今听知生皇一说,才觉得长了见识——原来这世上娶妻,还有掳走一说。
她以为只有山大王才会有如此行径,譬如抢个良家女子,凑合着当了压寨夫人。
他是一国皇子,一国统帅啊,怎地能做出这般,这般荒诞不经的事情出来?
这简直就是国耻——不仅是牛贺之耻,也是胜神之耻。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命不久矣的瘦削男子,其实格外可怜。
因为,他输给了一个完全赢不了的人,因为他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公子瑱是什么人啊,自打他出生起,便霸占了九州仙神榜各大榜单之首。他出身、修为、美貌与威望兼具,这种人,偏偏还用兵如神,从无败绩。
他风华绝代,国士无双。
他功高盖主,世不二出。
这世间,在男人身上能数得出来的优点,他都占全了,而且每一样,他都做到了极致。
如果将有巢中容比于太阳,那公子瑱无疑应是银汉。
这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经得起诱惑?
她得知真相,久久不能平复。
她问:“你既已猜到,为何还要救我?”
“就算再来一次,孤还是会救你。”
“真蠢。”安宁冷冷说道,扭头就走。
他站在原地,没有半分跟随的意思。
他身受重伤,气息紊乱,说话声回响在秋风里,微弱而不真切。
他沉声说道:“安宁,当日出手的,是孤的影卫。”
他的声音不大,她却停下脚步。
因为她知道,即使维持这样的微弱的声响,他也须得耗费极大气力。
“我知道。”
“孤当时重伤昏迷,所以你被关进三途阵,孤起先一无所知。”
“我知道。”
“待孤醒来时,你已被人从中救出。”
她闻言,忽地转身,执拗地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他叫长生,”他笃定答道,“虽然出身不算高贵,但孤感念他救你有功,许他加官晋爵。”
她闻言,眼眸低垂,神色黯然。
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看来这么多年未见,我是应该,好好与他叙叙旧了。”
虽然她一听便知,他在撒谎。
像他这般精明的人,怎会无法察觉,以长生的修为,如何能将法阵破掉。
如果这三途阵这般稀疏平常,那只需从胜神随便拉个皇子,伸伸手指便将其破坏。
那三途阵,还叫什么三途阵?
虽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正经的名字来。
但她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
而且她也心知肚明,这隐情,知生皇不会说,长生就更不会说。
原来他们对所有发生的一切,早已彼此通气,用一套统一的言论,昭告天下。
他见她又想走,继续说道:“机缘巧合,你没有远嫁瞻部,也不算是坏事。孤只希望你这辈子,不要过得太过辛苦。”
对他们而言,诸国混战,后宫纷争,尔虞我诈,权力交迭,从来都是些艰难的事情。
言下之意,他觉得长生这个女婿,也算满意。
安宁心领神会,又走过去,将他稳稳搀扶。
一轮明月,高挂晴空,一场秋思,无处安放。
又过几日,安宁闲来无事,在知生皇家的后花园里游荡,身边还跟着个举止得体的男子。
那人躲在宽大的锦裘里,衣袂随风晃悠,将他偏瘦的身材,若隐若现地展示出来,无端添了几分风雅。
他眼神忧郁,嘴角那抹恰到好处的似笑非笑,一路跟着二人的脚步,毫无差池。
她与他并不熟识,但听他们说,他二人应该熟识。
她想来想去,身侧跟一个人也是跟,跟一群人也是跟,跟随这件事,真是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所以,她也未曾理会,未曾回绝,任他像现在这般,白天晚上地跟着。
在这一点上,她跟玉采,从来都是天人合一地,有默契。
她闲得发慌,心思又不定,正好缺人消遣。
她随口问道:“你也整天没事做吗?”
据她所知,他是个将军,将军是要上战场打仗的。现在既非农时,又非霜冻,他好端端地,不去打仗,整日与自己凑个什么热闹。
“有事情做啊。”他说话的样子,满脸无辜。
“那你怎么不去?”
“搞定你,就是我最大的事情。”
他说的是实话。
他没有良好的出身门第,单靠自身发愤图强,他撑死也就如现在这般。所以,安宁对他来说,无疑是平步青云的阶梯。
她是知生皇最得宠的孩子,这一点,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要依靠她,飞黄腾达。
安宁笑了。她突然有些欣赏,眼前这个附庸风雅的男子。因为他终于,说了句实话,大实话。
她喜欢和说实话的人打交道,这样不用绕弯。
她问:“你今年多大?”
“五十五岁,到正月满五十六。”
“你看起来,可比这岁数要大些。”
“从小苦吃的多些,老一点也正常。”
他又说了句实话。他生于贱民之家,从小历经风吹日晒,自然和安宁见过的王孙贵族没得比。
“牛贺人百岁前不生孩子,这辈子就没机会生孩子了,你爹娘不催着你成亲?”
与之相反,胜神人一般在二百岁后,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孕育后代。
“我还没遇到喜欢的人,他们催也没用。”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公主这样的。”
“假话。”
他见安宁冷笑,知趣纠正道:“漂亮,胸大,温顺听话的。”
“还有呢。”安宁想,这应是男人选妻的普遍标准,做不得数。
“最好还要风骚些。”
“这种女人,窑子里多得是啊。”
长生听着“窑子”二字从她嘴里吐出,不禁皱了皱眉道:“那些都是假意奉承,当不得真。”
“你娶一个回家试试,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他见安宁再次口出狂言,决定不再聊自己的话题。他转而问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有钱的。”
“那我正好是。”他似笑非笑,模样也算好看。
她闻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浅浅笑道:“不,你还不够有钱。”
她很少这般笑,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原来她这般笑起来,也是甜甜的,让人看着,心里都觉得温暖。
他望着她的笑颜,突然有种觉悟。他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重新整理整理,对理想女人的标准。
他问道:“要多有钱,才算有钱?”
“九州首富,如此足矣。”她答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
“那我正好是。”
“噗……”
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本来不想笑他的短浅,她觉得这样嘲讽人,到底不好。但她见长生这般笃定,实在忍不住。因为他这完全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她知道自己不该笑,于是捂着嘴,努力控制情绪,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是她做不到。
她还是止不住地笑,因为眼前这人,他竟然自称九州首富,他实在是,太过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她做不到的事,有人能帮她做到。
这世间,偏偏就有这么一种人——他只需一个举动,便能让这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瞬间僵住。
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这个人,就是长生。
他轻轻摊开一只手掌,将掌心朝上,安宁笑声,戛然而止。
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心,上面赫然摆着一块黑色小圆盘,非石,非铁,非金,非玉,圆盘上刻着几个古字,难以辨认。
即使不去掂量,她也决然不会认错——那是司幽门门主的令牌,她曾经,常常从那人袖中掏出,向上抛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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