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宁随口一个“多余”,显然又中伤了越来越脆弱的中容。
不等她回过神来,中容当即怒道:“孤只是见半半不对劲儿,这才一路跟了过来。你这清宫冷苑的,以为孤愿意来么?”
“门就在那里,君且自行方便。”安宁亦不示弱,开口就下逐客令。
中容见半半在场,这女子也丝毫不给自己面子,更加愤愤道:“你是不是以为怀了孤的骨肉,就可以有恃无恐?这后宫的妃嫔,都要来参拜你?”
“不是么?”
“你!”
“你们别吵了!”半半听得头大,打断二人道,“就知道吵吵吵,我夫君快不行了,谁都懒得多问一句!”
中容听罢,虽心中有千言万语,万千委屈,也化作一拂袖,气闷不言。
安宁顿时惊诧于自己的焦躁,不再理会中容,转而对半半道:“半半,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是谁也逃不了的命数。”
语气之无奈,让人听得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半半更是嚎啕不止,痛哭流涕道:“你们一个二个吵架有精力,救人就都躲得远远的。祝渊时日无多,我就该在家好好陪着他,就不该过来找你们,白费功夫。”
二人一时间竟没心思追究半半的鲁莽忤逆,反倒意识到自己失态,纷纷想要劝慰,半半却心灰意冷,扭头就跑。
半半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只手遮天的父皇,一个神通广大的干娘,二人凑在一起,不仅于事无补,还成就了一对怂包。如今看来,这两人除了相互磨嘴皮子还颇有几分功力,剩下的简直一无是处。
她边跑边哭,边哭边跑,只觉世道荒凉,没人真正在意她夫君的死活。难怪那公子琰从不轻易表露情绪,原来这世上原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想到公子琰,半半又是三分无奈,七分感伤,五味杂陈,独独少了两分豁达。
原来在数个月前,那公子琰就遥遥给这对小夫妻指了条生路,只是祝渊随心随性,宁死也不愿受人摆布。
公子琰做皇子的时候,狐朋狗友遍布九州,其中就不乏有些江湖郎中,邪门歪道。
数月前,一郎中模样的男子造访司幽门,告诉半半天无绝人之路,她夫君尚有一线生机。
所谓的生机,便是建个琉璃屋子,使祝渊彻底与外界隔绝,如此可保性命无虞。
半半深知祝渊脾性,知他绝对不肯这般活着,但她方寸大乱之际,也只得病急乱投医,背着祝渊从事起了建筑事业。
不过以半半的城府,不等琉璃屋建完,就被祝渊寻到了蛛丝马迹。
半半也是直到那时才发觉,她夫君灵力之高强,非寻常人能比。
那如绢帛般单薄的男子往琉璃屋前一站,看似风一扬便会随尘埃飘走,却隔空震碎整个琉璃屋子,遗落万千彩晶,纷纷坠地。
半半阻挡不及,顿时嚎啕大哭,对着祝渊道:“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寻死?”
祝渊嬉笑答道:“与其这样苟延残喘,我还不如一死了之。”
“那我呢?你一死了之痛快了,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半半,如果我一早便告诉你这样的结局,那天你还愿意与我……”祝渊语塞,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
“我不恨你,只恨不能与你长长久久。” 半半拼命摇头,哭着说道,“我们明明还可以彼此看见,彼此听见,为什么要放弃……”
“可是只有触碰到你,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半半一路跑回司幽门,愣头撞进一人怀里,也不抬头瞧瞧来人,搂住又是一番痛哭流涕。
那人愈发瘦削,愈发苍白,除了两道柳眉还有些生气,整个身子看上去,竟如一尊石像,纹理精致,却一动不动。
祝渊试图抬手,想要搂住怀中那人,然而并没有任何作用,两条臂膀仍是纹丝不动。
他微微张嘴,发现自己还能发声,于是自嘲道:“半半,我没法将你抱起了。”
半半闻言,顿时止住哭泣,胳膊一抹双眼,环臂便将祝渊抬起,边走边说:“没事,我还可以抱你。”
明明滑稽的举动,左右见者,却皆如风沙入眼,无不默然泪下。
深秋时节,中庭地白,冷露无声。
半半将祝渊安放在湖心亭中,与之并肩而坐。
那尊石像任由她摆布,笔挺挺地坐着。她侧着头,刚巧靠进祝渊颈窝,感觉僵硬又柔软,冰冷又温暖。
男子闭着眼,似已陷入沉睡,眼珠都不再转动。
半半静默不语,却听得身旁有一微弱的声响:“半半,我看不见星光了。”
她听得一愣,旋即拂去祝渊额上的夜露,若无其事道:“现在是晌午,没有星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拆台王了。
她一扭头,看见祝渊竭力在笑,嘴咧到半途,却缓缓僵住。
祝渊声音越来越微弱,半半只有凑得很近,才能依稀分辨,他好像在说:“半半,我可能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说给你听。”
耳边一阵轻笑,无人应答。
半半挽住那人臂膀,望着满天星斗,大声问道:“祝渊,你还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清光更多,向晚独好。
她倚在一尊石像上,仰天望月,久久不再有一举一动。
那是一尊真正的石像,没有跳动的脉搏,没有生命的征兆,虽然工巧如精心雕琢,却只是一尊石像,无声,无息。
次年初夏,安宁产子,取名违命。
违命身兼土、木二种灵性,实属罕见。
中容在房外闻得婴儿啼哭,大喜,不顾安宁与众人阻拦,硬生生闯入产房,抱起违命来仔细端详。
违命出生便睁着一双杏眼,见了中容,大笑三声,惊得中容差点没把亲生儿子给摔在地上。
中容突然有些后悔,因为违命这个名字,分明是他与安宁置气时,一时激愤而赐的。不想安宁安之若素,妖妖道道回道:“违命就违命,反正姑奶奶也觉得不顺意,你叫着都不嫌拗口,我能有什么意见?”
如今见了违命,中容心道这孩子这么好看又奇葩,安宁多少会有些回心转意,于是抱着孩子走到女子榻边,企图借着这小东西与之重修旧好。
他看着安宁面色苍白,虚弱至极,心中不忍,极难得的柔声安抚了句:“你先安心休息,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谁知那女子貌似气若游丝,居然还有气力嗤笑,张口吐出一句:“碍眼的东西来了,想清静都难。”
“孤这就把碍眼的东西全都带走!”中容愤愤,咬字还着重强调“碍眼”一词,好像生怕一屋子人不知道安宁说的是谁。
说罢,他抱着孩子,真就转身离去,“砰”地一声将门摔上,边走边怒斥道:“好好伺候里面那个,若有不周,提头来见。”
众人唯唯诺诺,只有那违命小子,听罢一声长啸,害得中容惊魂未定,险些再次失手。
奶娘见状,赶紧凑上前去,小心接过违命,生怕这小子再有个什么闪失,命丧亲爹之手。
话说违命这相貌也不知究竟是随了何方神圣,越是长大,越是出落得雌雄莫辨。左右见者,无不对其又爱又恨,感叹凡间竟有此等疏色,一同感慨造物不公,天地精华俱被他违命一人独占。
彼时宫中有戏言——若是公子违命都担不起“人间疏色”四个字,这世间就再无美人可言。
及至违命二三岁年纪时,九州美人榜隆重更新,故去公子瑱再也不用辛苦占着榜首之位,终于得以退位让贤,将美人之最拱手相让,安心投胎去了。
违命这皮相既不随娘也不随爹,而他的脾性,就更像是串种了,与安宁勉强沾了点毛边,与中容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他小小年纪,骚浪贱一人独挑,不到五岁,各宫妃嫔公主宫女均被他调戏了个遍。
这小子从小好笑语,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姐姐”,一声一个“美人”,逢人折柳相送,再不就是吟诗相迎。那种半大不大的雅痞劲儿,直令人啼笑皆非,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大抵从那时开始,瞻部宫中便流言四起,人人口耳相传,说公子违命哪里是公子违命,分明就是妖孽违命。
违命仗着一张好脸,一张好嘴,吃遍各色男流女流,唯独见了亲爹与亲娘,却像耗子见了群猫,夹着尾巴,绕着道走。
这事还得从去年论起。
违命害怕中容,倒还真不是因为中容脾气臭。中容训斥违命,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违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到了彼时彼日,违命的教书先生就跟他小时候的尿片子一样,换得实在是勤快。
这小子也不知到底有什么能耐,能令一个个学富五车的先生们无计可施,纷纷向中容请辞。
中容问及原委,先生们的答案总是如出一辙:“公子高才,微臣无能,还请巢皇令请高明,从长计议。”
中容将违命传至书房,黑着一张脸呵斥道:“小子你又搞出什么花样,把你先生给欺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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