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知道。”
“你也真是,找谁拼酒不好,非要找他。他那个人,粘了毛比猴子还精,戏弄你没得商量。”
“他还能喝假酒不成?”她觉出蹊跷,却又觉得断然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跟你来真的。”
安宁哑然。
他们主仆二人,还真是沆瀣一气,如出一辙。
喝酒这么洒脱坦诚的壮举,怎么能好意思出老千呢?这不是坏了江湖规矩嘛。
他见她蒙圈,宠溺笑道:“第一次牵你的手,是第二年春天,在增城之上。那时你修为尚且,非要袭击我,还要脱衣服,说什么留下物证。”
“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衣服穿那么少,我打眼一看,里面坦坦荡荡,一清二楚。”
“是清楚,不是坦荡。”她认真纠正道。
她觉得,如果他真的看清楚了,至少该用“起伏”来形容,“坦荡”这个词,她绝不能接受。
再一思索,顿时懊恼——她分明已经被人看光摸光了,为什么不控诉那人的色胆包天,却要纠结“起伏跌宕”的问题。
“是我用词不妥,应该说是,错落有致。”
他见安宁不屑,适可而止,转而说道:“那年初夏,在流风回雪阁,你点了八个姑娘,我们当众亲吻,那是第一次与你……”
“这不对吧。”她侧头,做苦思冥想状。
“难道你亲的是别人?”
“这也算吗?”
“安宁。”公子琰突然皱眉,表情古怪。
“嗯?”她轻声应和,笑如春风。
“你在酒里,到底掺了什么?”
安宁莞尔一笑,轻飘飘说道:“无甚,一点***而已。强身健体,师父且好好享用。”
她举止轻佻,言语戏谑,满目含情。
他神情诡异、哭笑不得,并不全是因为这女子给他下了**——她向来荒诞,能做出这种事来,倒也不足为奇。
但是她做了这些手脚之后,竟还像没事人一样,飘飘忽忽地走开,请他好好享用。
她这道行,真是越发深厚了。
他目送她出门,深感后生可畏,此身乏力。
她步履潇洒,裙裾带着风,关上老旧的木门,这才在门口站定。
她背倚着门,那灿若骄阳的脸上,哪还有半分调笑。凉风月夜之下,有的只是以手捂面,失声痛哭。
在他看不见、听不到的一门之外,她悄然卸下全部伪装,心像被人凌迟,寸寸割裂,肝肠寸断。
她的师父,那可是曾经只用几招,就击败了九州第一高手的玉采啊。
记忆中的他,不应飘飘荡荡,脚步轻浅,足不沾尘吗?
九重增城之上,他曾徒手取下玄冰,那时的他,是多么的风雅卓绝。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解下平庸的假面,以这霞姿月韵般的仪态示人,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她那灵力高强到世间未有敌手的恩师,怎么如今,连被人下药都觉察不出。
他的青丝成雪,不应是故意晕染的吗?
他的双手颤抖,不应是刻意伪装的吗?
他的视线短浅,不应是随口胡诌的吗?
他修的灵法,与须弥山上的六灵无差,她对他的仰慕,从来不加掩饰。
他惯常隐藏自己的灵力,她以为他仍是一如既往,深藏不露。即使她连他的灵性都感觉不到,她也笃定以为,他是神功大成,将那《天问十九式》的最后两式,一并修成了。
在他们久别重逢的那一天,她远远地望着他,一面怨愤于他的视而不见,一面又感谢这分别的年岁。
她自作聪明地以为,是她勾魂摄魄,耽误了那人的修行。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终于心无旁骛,将修为圆满。
在他问她于酒里掺了什么的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顿觉山崩地裂,自己的天,也跟着塌了。
他是那么桀骜的一个人,她又怎能当面将他拆穿?
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神志清楚地走出这院子,然而到了门口,她却再也无法抑制。
原来她的定力,她的城府,不过如此。
她死死攥着手上那包扎妥帖的绸带,觉得连呼吸都在颤抖。
她只专注于懊恼悲痛,并未在意,苑中有一只两人高的黄色大猿,缓缓靠近。
雍和抬起一只前掌,温和地在她背脊抚摸,似乎还来回蹭着。这色眯眯的尿性,也算似曾相识。
背后有清风徐来,她随之听见,沉重缓慢的开门声。
雍和见状,知趣退后。
她本倚在门上,以为此刻重心不稳,定然跌坐在地,形容狼狈。
她不做挣扎,直想顺势倒下,不料却跌进一个灼热的怀抱,无法逃脱。
公子琰从背后将她抱住。他身型高大,垂首而立时,华发落在她的耳鬓,肩头,似与她融为一体,惨淡凄绝,却也再合适不过。
他的吐息在她耳旁,隔着青丝白雪,悠远绵长。
他深情款款,似叹似唱道:“无论我为你做了什么,那都是心甘情愿。我爱你,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但不想让我的爱恋,对你造成负担。你大可不必为此伤心,我见你伤心,心里更加难过。”
他说话总比常人慢些,好像只有经过字字斟酌,才能显得发自肺腑。
他是那么狡猾阴险的一个人,对于她的百般试探,他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他方才在屋中,虽然听不清、看不见,却也知道,她既然有意下药,必然不会走远。
他对她的了解,更甚于她对自己的。
她没有转身,背对着他问道:“三途阵中,我看到的那个人,是你吗?”
“是。”
“你这满头白发,可是因为我?”
他默不作声。
她将二人的长发揉在一起,又低声问了一遍:“是吗?”
“是。”
青丝华发,交叠错落,远观如翠竹白雪,渔火寒烟。
他本就自成一景,此刻与她相拥而立,让人远远看着,以为误闯玉宇琼楼,偶遇仙子神女。
“你的眼睛,是否真的看不清东西?”
他们这样站着,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这让她想起几日前,他也站在她背后,那时,她正在看信,边关来的、长生写的信。
他说看不清字,她以为他又信口雌黄,并未当真。她甚至还借此调侃他,说要念与他听。
现在想想,满心酸楚,却不知该与谁人说。
公子琰闻言,淡然答道:“近处还可以,稍远些就看不清了。”
他见安宁不作声,转而安慰她:“已经比刚醒来时好多了,应该能慢慢恢复。”
“醒来?”
“我破了阵法,见你伤势无碍,未做逗留。”他解释道,“白氏的皇宫守卫森严,我当时身受重伤,很难全身而退。”
“你被他们擒住了?”她听长生的口气,料定他二人应该在那前前后后,打过照面。
她顿时惶恐,心想莫不是他被人截住,严刑拷打,才成了这副模样。
他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摇头嗤笑,尽显自负。
“门中之人,提前就找好与我体态相近的替身,我出来以后,只需将面具交给他们,足以偷天换日。”
她听着也笑了,他就算没有修为,还有脑子。没铺好后路,他又怎会鲁莽行事。
她只痛惜他的身手,却忽略了他的诡谲。
“于是你就回了周饶?”
他指了指雍和说道:“应该是它将我带回的。出了法阵没多久,我就昏死过去,醒来发现,已经过了半年之久。”
半年啊,安宁听罢,唏嘘不已:“此前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将三途法阵破坏,你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足以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了。”
“我把你父皇的老窝给端了,牛贺人若是知道,还不将我千刀万剐?”
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说起来却丝毫没有愧疚之色。
她转过身去,好奇探究道:“那后来呢?”
公子琰说了半天,本已打算将话题扯远,却又被安宁机警地拽了回来。
她惯于装糊涂,但有些事情,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搞清楚。比如他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他的灵力是怎么没的,他的眼睛是怎么不好使的……
然而这一切,只被他一带而过道:“醒来时我就发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
“太笼统了吧。”她不满于这敷衍的回答,示意他再说得详细些。
“听说心血耗尽,须发自然变白。”
她闻言点头,觉得似乎有理,接着问道:“那眼睛呢?”
“睡了很久,突然睁开,一时见不得强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她听罢叹气,不再追问他那看上去颤颤巍巍的双手。
他的老态,许是因为大病初愈,一切尚在恢复;也可能是因为身受重伤,身体机能慢慢减退。
前后两种可能,有天壤之别,一个向好,一个向坏。
她宁愿相信他所说的,不愿再问。
经过了这场生离死别,她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做,活着就好。
只听他又说道:“一同随着法阵消失的,还有我的灵力。”
“灵性呢?”
“也没了。”
“像我当初一样?”
“全然不同。”他似乎站得吃力,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你的灵性无穷无尽,寻常人感觉不出来。我却不知为何,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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