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太子琭是假传圣旨。
公子珥既有意透露此事,又着力与自己撇清关系。
他先是撺掇太子琭伪造诏书,假传圣旨,与公子琰争军功。
他料定这一仗无论胜负,太子琭都绝无活路。因为他们的父皇,可以容忍他们犯任何错误,唯独不能挑战自己的权威。
太子琭此番作为,无疑已经触碰到了王者的底线。他一心沉浸在眼看就要到手的卓著军功里,顾此失彼。
公子珥步好这一着棋,紧接着假借出使之便离开日奂,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半途截下公子琰,而后借着巢皇的手,除去他最大的眼中钉。
他的手段,不可谓不阴险。
这样的心机,公子琰又岂会想不到。
他不过是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的小书童会半路玩失踪。
想到古往,他用惯常的口气调笑道:“蛇鼠一窝,四哥又何必故作清高?”
此言一出,一盆冰水,顺着他背脊的伤口处浇了下来。
公子琰不再说笑,转而全心承担痛楚。
“咱俩谁故作清高?你这句话,可要和四哥仔仔细细地说清楚,玉宗主。”
“完全听不懂,四哥在说什么。”
公子珥唤他的雅号,显然已经打听到他的江湖身份。
这时,又轮到公子琰极力撇清,抵死不认了。
于是,又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
他暗自咬牙,往旁边瞄了一眼,看看他这无聊至极的四哥,到底搬了几盆冰水过来。
如果不是全身太疼,他几乎想笑——这人费心费力,不嫌累么?
冷汗混着冰水,掺杂在狰狞的伤口上,他似乎忍到了极限,干脆身体后倾,倚在石墙之上。
石墙凹凸不平,触及伤口时,他又感到一阵剧痛,终于还是闷哼出声。
“这便对了,”公子珥心满意足道,“早跟四哥示个弱,四哥也不会为难你。谁让你的脸蛋这么漂亮,让人把持不住。”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上手去摸。
公子琰侧头,嫌恶躲过。
“啧啧,连自己的宝贝侄女都忍心糟蹋,还在四哥这里装什么高风亮节。老六啊,你这个人,忒不厚道。”
“一码归一码。男人我也玩,但是四哥这一款,我还无福消受。”
“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留在这儿等死吧,我的好弟弟。”公子珥说罢转身。
走了两步,他好像又想起什么,阴气沉沉地问道:“六弟,可还有什么遗言?”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想到,我能活着出去。”公子琰遵照那人的意思,慢慢交代道,“至于你,我好心奉劝一句,做人,心不可以太大。”
他说话太慢,让人听着心急。
不等说完,公子珥便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说道:“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资格威胁我?你知不知道,你这冷淡、自大的样子,从来都那么让人唾弃。你为什么不能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我羞辱你,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殴打你,你为什么不求饶?”
他越想越气,越说越激动,干脆扬手又抽了几鞭子。
然而,回应他的愤然的,只有长鞭打在身上的回音,再无其他声响。那个人,仍旧颔首闭目,无动于衷。
公子琰如得道高僧一般,不动,不嚷,不悲,不怒。
当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加诸在身上的痛楚时,无论公子珥如何刺激他,羞辱他,谩骂他,他都不再有任何回应。
公子珥终于自觉无趣,叹着气说道:“老六啊,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带我出去。”
“绝无可能。我等了这么久,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把你们一网打尽。”
“只怕不等你回去,父皇就先知道七弟是怎么死的了。”
他不仅是灵力全无的酒色之徒公子琰,也是机关算尽的九州首富玉采。他步步为营,顾虑周全,又怎会不为自己铺条后路。
朝中有多少人已被他收买,公子珥根本心里没数。
他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公子珥也绝对不会善终。
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鱼死网破。
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显然是胸有成竹。
公子珥见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当即收手,有些丧气言道:“是,老七是我杀的。可是陈梦,是你的人给我的。”
公子珮死于非命,公子琨因此而亡,此时此刻,终于有人站出来,揽下罪责。
胜神的几个皇子,的确因为公子珮的暴毙而自相残杀。公子珥虽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但他身为始作俑者,免不了终日担惊受怕。
因为祝请当日在胜神宫中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经得起推敲。
燧皇并不愚钝,他手中尚有药引陈梦,祝请所指证的事情,他只需拖几个活人出来试一试,便知真伪。
可是对于陈梦背后的手脚,公子珥却没有证据。
纵然他猜测得完全属实,公子琰还是能若无其事地说上一句:“口说无凭,四哥莫要让我蒙受不白之冤。”
此人嘴贱,活该又挨了公子珥一鞭子。
公子珥言之凿凿地指认道:“温雅就是妙音皇族后裔,他根本就不知道有陈梦这种东西。”
说起温雅,他难耐心中的积郁忧愤,再次扬手。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他本该趾高气昂地将那人踩在脚下,但是自打那人清醒,他的喜怒哀乐,就开始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的情绪,他的举动,都随着那人的一言一行而跌宕起伏。
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仰面而唾的傻子。
他将鞭子举到半空,阴狠怒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死在周饶?”
公子琰没有答话。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从来便是如此。
一个人身处逆境,他的言行举止,方显本色。他的颜色不变,他的从容不迫,绝非庸常之辈所能企及。
这时,斗室之内传来另一个声音:“他如果现在死了,孤留你还有何用?”
说话那人,言语中不乏骄傲鄙夷。
他精神振奋,气概豪迈,甫一登场,便自带光环。
他比太阳还耀眼,比星光还璀璨。
他一到场,周遭景光当即黯淡。
他一抬手,仿佛便能呼风唤雨。
他一拂袖,万川转瞬化为焦土。
他已过而立之年,举手投足之间,除却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还有为君为王的气吞山河。
他是瞻部的国君,他的名字,叫做有巢中容。
对于中容来说,公子琰无疑是一枚极其重要的筹码。他想用公子琰的项上人头去向牛贺示好,促成新的联盟格局。
如若不然,他不愿贸然伤害这个筹码。
因为公子琰一死,瞻部势必与胜神交恶——身为一国之君,燧皇可以不宠爱公子琰,却绝对不能允许别人糟践他的子孙。
凡事只要提升到外交层面上来,公子琰的脸面,就等同于燧皇的脸面。
届时,如果牛贺也未能与瞻部结盟,中容相当于是得不偿失。
不得不说,他如今走了一步险棋。
要论是谁促成了这一步险棋,那个看似敦厚老实的知生建业当仁不让。
建业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对待中容的示好,一如对待中容的求偶,他一直吊着对方的胃口,既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
建业的暧昧不明,无疑牵制住了中容对公子琰的处置方式。
他们仿佛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三角关系,中容一旦靠近公子琰,就不禁思虑再三,企图揣摩建业的心思。
在这种纠结复杂的三角关系之中,公子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中容不是个善于绕弯子的人,对于公子珥的轻视,他简直是一语道破。
公子珥心中分明,虽然隐隐憎恨这种被看轻的感觉,却还是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知趣告辞。
他一走,公子琰也算是暂时得以解脱。
他心知肚明,自己连日来所受的酷刑,虽是公子珥赐予的,但也是中容默许的。中容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又不屑于亲自动手。
尽管如此,他还是彬彬有礼,开口言谢。
中容更是对其礼遇有加——又是命人解下镣铐,又是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他甚至,还着人搬来了床榻,其上铺好被褥,看上去整洁舒适。
不仅如此,中容简直连茶水点心、黄卷青灯都替他备好了。
中容既这般细致体贴,自然也忘不了为公子琰准备一套干净体面的衣物。
公子琰见状,突然有一种自己可以在此处终老的错觉。
他端起碗筷,仔细咀嚼桌上的食物。这一次,他虽然仍是细嚼慢咽,却不再挑食——困乏潦倒,饿到极限,此前所有的讲究,眼下都成了矫揉造作,可以抛至九霄云外。
中容不问饭菜是否可口,只是说道:“公子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所谓的下人,就是门外重重把守牢狱的重兵。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公子琰除了不能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可以。因为那囚徒一旦出了这狱门,情况可能就不受他控制了。
中容说道:“孤与公子本无私人恩怨,若非国情所迫,着实想如先皇一般,将公子奉为座上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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