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医再次来花街这边出诊,从病室里出来后,坐在外间很是沉吟。
宣悦急着问:“怎么样?”妈妈扳着脚踝坐着,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医看妈妈一眼,拈须道:“史大娘……”
妈妈道:“哎?”
何太医道:“史大娘是用了什么妙法,使沉疴之躯又现生理?”
妈妈笑道:“贱妾没把这孩子的性命挂在心上,所以随便逗逗她。她好了,是她的造化,可不是贱妾真有什么妙法。”
何太医正色道:“愚愿得一闻。”
妈妈见他这么郑重,也生出敬意,起来敛袂道:“太医,您说能治病,贱妾信得过。可是贱妾想想,既然病气都杀灭了,怎么性命还是活不过来呢?要么是身体太过衰弱,已然撑不下去,但贱妾想想,这孩子像阳春里的笋头,正在拔节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体气没有衰败的理,何况平常吃用都尽着她的,总积下点膘儿来,不能病了几天就彻底败了吧?因此想想,恐怕是心底里有什么毛病,把神气弄衰,那可不没病都闹出三分病来了?不瞒您说,贱妾这里,都是女人在讨生活,有些心气高的,受了磨折,最容易钻在牛角尖里,恹恹的不想活了。贱妾遇着这种孩子,很觉痛心,晓得其他话她是听不进的,索性直告她:她的病是没药医了,她明知必死,说不定反而大彻大悟,看看就算把尘世间的事情都丢下,也不过如此,心上的担子便轻些下来,也未可知?这一贴猛药若是奏效,她心魔既去,又着太医您调理着身子,一时死不了,慢慢的更滋出生趣来,可不就好了?”
何太医听妈妈此言,大合医理,不觉点头。暗道:我在宫里头那些病人,许多也是受心病耽误了,只是我虽明此理,确不敢投下心药去,一来怕这种标新立异之举,倘若不奏效,易受他人弹赅,二来分解宫人心事,难免卷入宫内纠纷,恐怕引祸上身,故只能看着她们耽误,实在有损医德!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妈妈老于世道,看着有什么不懂的?轻轻将话题岔了开去。
而你的身体,确然是一点一点好了起来。伯巍闻讯赶来见你,连被子把你抱在怀里,一迭声道:“怎么搞的?怎么就病了!我带你走。”你还是没什么力气,脖子软软、热热的垂在他臂弯里,口中却已能笑道:“小风寒而已,您别慌,我在这儿反而能清闲些养病呢!”
伯巍犹豫欲语。你不容他反对,早轻轻道:“再说,我有了主意,必定有一天能干干净净到你身边去。你是我的神仙呀!我们的结果怎么会不好呢?放心吧!”
他沉默片刻,别扭道:“我不想听你叫我神仙了。”
那末……叫什么才好呢?你想讪笑,那笑容到达唇角,渐渐带了真心,声音于是那么轻柔:“……巍哥哥。”
很清晰。
他双臂颤抖一下,僵住。
房间里气味有点闷,你身上的汗味和药味都很重,脸色发黄、肌容瘦损,这样子叫出一声“巍哥哥”,他竟欢喜得心尖一颤,双臂环着你,像环着最可珍爱的宝贝,连一分一毫都不敢动,整个儿僵在那里了。
你躺在那儿,一时也无话,脸上有些宁静和深思的神色,眼睛黑而幽深。呆上片刻,偏头看他。他仍然凝视着你。你有些不好意思,问:“怎么了?”
他苦笑一声:“我想,我暂时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
他说这句话,是因为舍不得留下你。这意思他早就有过,如今特意重说一遍,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的心意更上层楼,不能不重新恨苦过。而“暂时”两字充满难过和歉意,竟是将你当成了应当与他在一起的人,暂时分离,全是他的错。
你细细体味过,心里暧暖的,不再试探他,反而推他去忙。
他这阵子是有点忙,不知作什么大事,老带点儿紧张、又那么兴奋的样子。
你也没深究,待身体好了一些,能歪在床头了,就把前些日子纳到一半的鞋子拿来,叫宣悦打下手帮忙,拈针线细细做完,叫人托话给伯巍,却是要送给梁中使的。
“他这样照顾你,真是好人。我想送东西给他。”你轻声说。
攻陷了一个男人的心,接下来就要攻陷他身边人的心。不然,不算完胜。
伯巍很是感动,自己跑来取,顺便把他办的大事向你透露端倪。
但见他一手撑着桌边、一手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一个四不像的地图,侃侃而谈道:“想我大闽,南有恶海、西接大漠、北有冰原,海中鲛人狡诈凶残、大漠马贼彪悍无匹、冰原中的冰人又力大如鬼,三面包我大闽,情形险甚。然鲛人虽狡,毕竟不能在陆地存活,于我无有大碍;马贼虽悍,长于聚众呼啸,下马则实力大减,我西峰天险马匹难登,彼只能望之兴叹;而冰人行动迟缓,心气怯懦,只知困守冰原、鲜少南下活动,因此这三方竟不足为患,反而东面的中原,沃土千里,物丰国强,皇朝赫然,其势逼人。我大闽历代向其称臣纳贡,以求自保,虽至今无事,但偷居于虎狼之侧,岂敢安睡?太祖为子孙定策,至要紧谓‘以粮为首’四字是也。夫我大闽峭壁高耸、山势连绵,易守难攻,设若边境有事,略可据险而守,但苦在山多田少,一旦粮草不能自给,则不战而乱,大祸指日可待矣。故欲安国抚民之君,必以‘粮’字为朝纲第一要务。然,近年来粮库频频告急,虽诛了一个奸商,大局未见起色,怕只怕……”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你正听到有滋味处,急得摇他袖子:“只怕如何嘛?”
他抓抓脑袋:“怕吓着你。”
你嗔道:“有半句,没半句的,岂不更吓人?”
他笑笑:“我怕有人私种禁物,侵夺了本该种粮食的田地。目前还在查着。”
你心里“突”的跳一下。
要说禁种的东西,再没别的,只怕就是鸦芙蓉。这东西看着像农作物,食之却不长人力气、单叫人上瘾,若放之任之,则民力越来越弱、上瘾者越来越多,侵占农田种鸦草的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恶性循环,实在可怕。闽国先祖知道这个,早立下严令,私贩鸦毒者,是罪比谋逆的,如今竟出现“历年来粮库告急,疑是有人私种禁物”的情况,那还了得?
你定定神,轻声道:“有这种事?这么严重,我多留点心,说不定能探听着什么风声。”
他吃一惊,抱住你:“喂,你别去!给我老实呆着啊!”
那架势,有点像抱住一只小狗:“喂,不准出门!”那么不讲理。你轻轻的笑。
其实,哪里需要探听什么风声?你暗地里托人给小郡爷带句话,胸有成竹,没把话下死,小郡爷是分得出轻重的,哪需第二句,果然就来了。
他还是一身白袍子,月白,刺着两色银线花,有点暗的样子,如他的脸色,带着疲倦。你看着,笑笑。有些人生死一线,有些人神思疲倦,各自为了什么呢?见了面,还不是只有笑笑。
笑完后,大家谈正事。
你记得,你曾无意中听见吴三爷和夏光中说话儿,吴三爷私运鸦土的事,夏光中似乎是知道的,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院子里至少还有个女人参与其事,只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跟伯巍查的事有没有关系。
“你可以直接问问他。”小郡爷沉吟一下,道。
“但如果没有您把关,婢子总觉得不放心。”你低声道。
他慢慢看着你:“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告诉他吗?”
“是!”你的声音不假思索。
这件事情牵涉太大了,你总怕伯巍过于天真、不小心要给他自己惹下麻烦来的。有小郡爷把关,自然稳一点。
小郡爷想了想:“知道了,我权衡一下吧。”再看看你,叹气,“……辛苦了。”
你把头垂下去。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了。小郡爷一时没有回话,你也就不去追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自觉能力不逮,而把事情交托给别人,又何必多置喙。
你的身体逐渐康健,便去看紫宛练舞,看了三天。
三天后,你对她道:“这样子转过身来时,你真美。”
她想了想,抚着脸笑:“谢谢。”
你紧追着笑问:“嗳,好像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美似的!”
她点头:“我知道我会把这支舞跳得很美。至于我,我当然也会美啊。”
不错。“知道舞很美”和“知道我很美”,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你一向来错在什么地方了。
你终于再一次起舞。起舞时,不去想那个“自己”,不去想取悦谁。只有舞。舞高于你。舞就是你。你想起那缕青烟,那一场缠绵。
蝶舞。
紫宛拍手:“你找到感觉了!”
你笑,深深向紫宛拜谢,去找妈妈,不问她那盘香到底真的有什么特殊的药性、还是虚张声势唬你的,只是统共向她拜了一拜,并道:“请教我剑舞。”
“四羽之舞还没学全,就想剑舞?”妈妈嘲笑。
“是。”你平静道,“孩儿的时间不多了,请妈妈成全。”
妈妈略一沉默:“你觉得自己多久能习成剑舞?”
你道:“一个月。”
妈妈笑了,目光将你一扫:“好。”
她与你入练功房,整整一天。饶你的舞蹈基础非常扎实、素质又好,到结束时还是累得快散了架,回房后,泡在澡桶里就呼呼睡着,是宣悦把你抱上床,你梦里咕哝了一声,并没有醒过来。妈妈这一整天不断吆喝着教导你,也累得满身是汗,但精神还是非常愉快的,擦了汗,叫人烫两壶美酒送到自己房中,又把夏光中叫了来。
他踏进房门时,见到烛影摇红、天香氤氲,妈妈着身柔软的蔷薇色袍子,持杯对着他笑。
“今儿挺开心的。”她说,“一个死路上的孩子活转过来了。我叫她悟的东西,她也悟到了。哎呀多好。从今后又是一场好戏。”倒酒,酒映着烛光,滟滟醉人。“这时候我特别的舍不得你。你跟我在一起多少日子了呢?真!我怎么离得了你。”将杯子凑到他唇边:“来。干完了这盏儿。”人几乎坐在他膝盖上,领口是松的,见着一角雪样的胸脯。
夏光中“吱溜”把这一杯酒吸干。美酒还是美色?头晕起来。妈妈将他的头抱在胸前,下巴贴着他,柔声道:“我真舍不得。可他们说,要带你走。”
夏光中浑身一抖。
妈妈依然柔声道:“怎么办呢?你也知道,你太不检点,抽上这个,风头上招人眼目,他们要查,我一时也没得借口护你住。”夏光中脸色大变:“可、可是你也知道,这个你……”“我当然知道。”妈妈抚着他的脸,“所以你放心。你进去,只要撑住,只认你自己吸的罪名。我必定快快设法把你救出来。但若我出事,我们就都完了。”
“这个我省得。”夏光中苦着脸,“可咱们不是有了靠山了吗,怎么还……”
“谁说不是呢。”妈妈叹口气,“你也知道,他们争来斗去的,你又有点不把稳,我平常劝你的,你当耳旁风,如今苦在你身上,怪谁来?只有豁着银子使出去,叫你在里头好歹熬过几天。总要救你的。只是今后,你也注意着些儿!”
夏光中啄米样点头,妈妈解开一个扣子,将身体斜向他。夏光中但觉媚香袭人,心猿意马,理他今后如何,且要销魂一度。
他手正探向腻雪温云,外头“啪啪啪”脚响、“哐哐哐”门响,差官如狼似虎抢进门:“史妈妈,对不住,俺们要带人走了!”因受过银子,态度还算客气,但架势是坚决得很:宽限不得了。
夏光中双腿“哆罗罗”筛起糠。妈妈揽着他的肩,道:“去吧!有我在,就有你的命在。”亲自送他出去。
他这一去,熬了半夜的杖刑,昧旦 时忽然吐血而亡。死前,他瞪着眼睛,说了两个字,好像是“救,救。”但也有人说发音像是“酒,酒。”
伯巍后来跟你说:“真晦气,我们捉了个烟鬼。据说他后头有大鱼,可是问了没两个时辰,忽然心脉爆裂吐血死了。后来查他身世,也没查出什么来……你认识他的。说是‘花深似海’的总管,交往很杂,首尾是不太干净的,但查来查去,毕竟没干过什么大逆的事,哪来的大鱼。”
当然,他是看不出来的。他哪里看得出来?你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疑问,也不说破,依然是练舞。到了月末时,如约献舞。
在妈妈之前,你先跳给伯巍看了一次。舞完后,他怔怔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你喘匀了气,问他:“怎么了嘛?”他才缓过神来,讷讷道:“真美。”脸颊红起来,不敢正眼看你。
你想,那个时候,你在他眼中终于是个女人。
奇怪,当你完全放弃诌媚的心意,只是尽情去表达一种潇洒姿态时,你在别人眼中反而成了真正的女人。
你在妈妈面前再一次舞完,妈妈片刻无话。你耐心的候着,好容易才听她缓缓开口道:“青涩。但,我必须承认,你可以掌握它。这确实超出了我的预计。不过,赌约还有下半部分,对不对?你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优秀,同时又绝不可能作个**。这一点,要怎么证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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