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如烟量尺码。
如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她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她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她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她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他对如烟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如烟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精神暂时放弃了对肉体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她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她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如烟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如烟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她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如烟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她这么好的一只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她一只布娃娃?
她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她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如烟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
而另一头,善儿绞了热毛巾,如烟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她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二来呢,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如烟在这里。而如烟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如烟真的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真的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如烟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箫回来,她吹奏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如烟,与她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如烟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她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如烟询问的目光。她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自己太好了,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如烟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
多么感人。但嘉兰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如烟笑了笑。这是好一步险棋,她们彼此心知肚明。而自己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注〕”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如烟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如烟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如烟知道依雪会骂她。她正是要依雪骂骂。
不是依雪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如烟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她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她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
在叶缔眼中,如烟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如烟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她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叶缔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她包扎。如烟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她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如烟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她通过她所知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她没有得到怜悯,于是她绝不怜悯。她没什么可以宽恕,于是她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完成嘉兰的嘱托。
还是带了一点惴惴然的心情的,因为如烟以为在他的怀中,自己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事实上,她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此刻如烟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她的梦中,只要她愿意,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如烟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她的娃娃,大小正适合她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如烟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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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李斗的断句是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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