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众人狂欢。到深夜,尤是遍地灯火。众女子乘轿回去时,说不得多少珠围翠绕、蜂趋蝶拥。独是苏铁一个,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作男装,戴个轻便风帽,压到眉梢,只露出双寒星似的眼睛,骑一匹‘烟熏海骝’,〔注〕在众女子的轿边驰骋,恰似个押花的俊少般,斜挎个马鞭,要多英秀有多英秀、要多风流有多风流,把路边一干人都看迷了。到次日,无赖少年多有习此装束为炫耀的,也有轻薄女子于街市上公然男装骑马,都是这一次开风气为始。若干年后,方有人作乐府诗进谏曰:“长衣小帽斜挎鞭,个个颠狂欲倾国。”极力攻讦,然而毕竟禁不能止,这是后话。
那一天,如烟和紫宛的歌舞不算重头戏,但胜在别致,叫人印象深刻。那首词从此走红,取词中三字成名为“梅花雪”,定格:“中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平,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中仄。”两叠,上下阙同。很多年后,有人受这场歌舞启发,排出一种新戏,各地推广,对万民鼓与呼,这也是后话。
那一天,一个小哑子开口说话,这个神迹轰动异常,但某方面势力出于审慎考虑,将一部分真实强行隐去。于是,那湖衣贵公子的身份免于被追究。传说中,他成了个仙人,三百年一下凡,预告太平盛世。
那一天,小郡爷从不交给他人使用的玉箫,借给了如烟,让她随众人演出最后的节目。那一天,烟花最盛的时候,而妈妈把小郡爷让进静室,道:“老身许的舞,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不知您想看哪一支?”小郡爷含笑道:“鹤舞。”妈妈目光闪了一下:“鹤,来处如有神佑,去势人所莫窥。您的事,必定善始善终。”小郡爷正容、欠身:“但愿如君所祝。”
还是那一天,王太子回宫跟娘共度除夕夜时,招来好大一个白眼:“到哪儿野去了?”王太子还想支吾,王妃冷笑道:“你当你什么身份,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做耳报神的?你爹待会儿就要来问着你呢!你是想看看百姓的情况,不当心走到女乐的台下了吧?照实说。可别猪油蒙了心说是南小子笔直拉着你去的!”王太子听一句、应一声,听到最后一句,笑道:“娘疼阿逝,我也友爱他,断不会攀他出来的。”王妃一个爆栗子就轻轻凿到他额头上:“混小子!他爹是你爹的亲兄弟、他娘是你娘的姊姊,我当然疼他,可能比疼你更多?记住,他虽然没昊光家那个疯小子荒唐,但名声也够瞧了。你偏跟他们亲厚,算什么?要说是他们带的你,你还要好听呢!”王太子连连应下。不料王来的时候,不问别的,但道:“那些女子里面,哪一个给你印象最深?”太子想了想,红着脸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唱得很好。”王大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有什么能耐?难道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叹口气,把从前模糊的记忆抛开了,但寻思着:一个青楼班子,最吸引人的竟然是个小女孩,可见整个班子的姑娘都不够狐媚罢!就没把整件事往心里去。只是嘱咐儿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你要念着自己身份,别闹出事来。要是觉得寂寞,我再赐你一班好的吹打。过些时候,你也该择妃了,切不可过于放纵!”王太子红着脸都应下。
那一天之后,如烟收拾东西,要往小郡爷给她安置的地方搬去,待向苏铁辞行时,听见叶缔正在里面对苏铁说:“……这种事,对民风的影响是很不好的。着男装在大街上骑马的事,今后不要再做了!”他的声音并不高,有一点悲伤和失望的意思,这意思抽打在他爱人的心上,比任何的责骂都还要来得厉害!苏铁回答道:“是,大人。”像一株卑微的竹子,连抵抗都没有,就完全把影子匍匐在他的脚前。“该死,这让他像一个神那么尊贵呢!” 如烟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这么想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自信、崇高,看不见自己供奉的圣卷上,累累都沾着血。但总有一天她会逼他承认的。她会敲碎他脚底的基石,逼他承认他信仰的事情是有罪了——呵,他,他是背负着罪的!
她绝不会逃离,不会退避。她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硬。来吧,看看谁输在谁的面前。谁会抵受不住、碎成地上的尘土?总之你是绝不会像田菁那样的——她在过了年后,情形仍不见好,妈妈只得将她卖给了一个重病的商人,总算是捞回了本儿。想想吧,他一直迷恋着田菁,而他妻子终于答应把这个*娶进门给他作妾,是因为他病得快死了,需要冲喜啊!这种摆明了悲惨的前景,田菁用一种沉着、或者说麻木的态度接受了,没向妈妈提任何抗议,只是在走之前见了紫宛一面,拜托紫宛照顾纹月,“我是一个错了的人,可她还要活下去呢。她是个傻孩子,傻得像只小狗或者小猫,所以也应该像只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无忧无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是不是?整个院子,我想你是最能看出她的好处、也最乐意接受她的,是罢!那末我把她交给你,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力气了。”她的眼睛迟缓着露出一点微笑来,这是被苦涩所浸泡了的微笑。能露出这种笑容的,是个对什么都妥协、都失望,也没有力气再去抗争的人啊!紫宛深深被打动了,伸手去握住她的双手,想为她做点什么,可两个女孩子的手刚一接触,田菁就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不不,不用同情我。我干什么要接受你的怜悯?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掉头走了,黑眼睛里有点发狂和骄傲的神色。死也要一个人去死。这最后剩下来的骄傲。
她过门半个月后,商人病卒,大娘想把她卖了,她一言不发、连跪三天三夜,恳求出家。大娘最后听从了她的意思。
田菁的名字,后来再没有什么人提起。
补记二
不久后,“花深似海”的粉头院子,统统包给外面去做。包下它的再不是别个,正是四嫂,听说她在年下发了注小财。
贴虹跟那个院子一起被包出去时,是如烟搬进新宅的时候。她没有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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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所谓“烟薰海骝”,是一种马的名字,其毛色淡黄,黑鬃黑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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