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吝啬了。
春山你吝啬了哦。
一朵,你向来是个慷慨的人,为什么对谢颐的叙述这么吝啬。
然则,春山一朵什么时候落墨写谢颐都不晚。
缘来不晚。
佛说。
我说。
好吧,那一朵试着说说谢颐。
一个心思绵密,情深似海的男人。
其实,聪明的读者,你老早就猜到,他,谢家大公子,他的情留在哪里。
他为什么要回到江洲?
江洲不是他的江洲。
他可能去北方的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不可能来江洲。
可是,他来了。
在刚到江洲的头几年,春天时登穹窿山是相当不错的。
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细雨中。
一片江山万里春,东风吹老倦游人。
江洲对岸的文人都被大才子谢颐吸引过来,在穹窿山上的撷骊阁小聚,或开怀畅饮,有时兴致到了极点,还会互相竞技,写出绝妙佳句来。
天气晴明曙色开,危楼高耸踞江台。云迷树杪潮声乱,窗对沙洲日影来。
美景。
抱负。
友情,畅志。
独不诉离愁与失意。
穹窿山地处江洲西南,与老城区隔了二十余里。
舟车不通,十分荒僻。
但自然美景吸引文人墨客。
尤其是夕阳西下时,落日与晚霞相映成辉。景色也随之变幻无穷。
谢锜的老朋友,民间传闻谢锜的亲弟弟,,叫做裴相的,时为旻元寺的大和尚,也时有来往。
有一次,裴大和尚登楼夕眺,胸有感慨:楼占诸峰最上层,凭栏先觉意飞腾。白云常在檐端宿,明月翻从杖底升……一径清钟归野衲,半林黄叶挂鱼罾。残秋风景多萧瑟,极目能无百感生。
谢锜大将军其时已作古,想想这么有抱负,有野心,出生入死身经战场的人,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裴大和尚面对美景,最初的得意变成了伤怀。
谢颐公子到了江洲的第七个年头,眼疾愈加严重。
但矢志编撰文选的他,仍然在一豆灯火下,夜以继日。
在他眼疾沉疴,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仍旧饥寒交迫,坚守在江洲。
那时的穹窿山野蛮荒芜人烟。
那时穹窿山的撷骊阁放满了谢公子饱读过的书。
春山,你的写作太爱抖包袱。
呵呵。
穹窿山下。
某年的桃花开了。
诸葛兰顺坡而长,一直到山尖。
像往年一样,江洲的桃花艳中带妖。
这样的鲜花怒马。
冲淡了离愁别绪。
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渚洲西。
这一年,秋妃被放回故里养老。
其实她不过30多岁。
从16岁看到谢大将军策马跃入视野起,又是一个16年。
人间冷暖,荣华富贵等闲而过。
秋妃来到了穹窿山,那一年,谢颐还能看清东西,没有失明。
秋妃的来到,给这一座庞大而寂寞的人许多欢笑。
对于秋妃来说,一种走出庭院,观赏自然,倦鸟归林的欢快油然而生。
在她一生的诗作中,这一时期的诗作沧桑老到却意味无穷。
秋妃站在穹窿山半腰的撷骊阁上,观察入神,由近景,推远景,反复品味,笔下传情,一首妙诗娓娓道来:“
柳青桥畔柳烟轻,人士嬉春照水行。几树斜阳摇绝壁,半天归鸟落孤城…………”
一曲未了,谢颐公子在身后击节喝彩。
那年的冬天虽然寒冷异常,但公子与秋妃一起,颇多冬趣。
穹窿山与穹顶山相连,那里的清幽与花木扶疏是出了名的。
秋妃与公子聚集在穹顶山。
公子吟诵道:绿盖一楼山影里,云藏半鹤水声中。
好一个“绿盖一楼山影里,云藏半鹤水声中”。
秋妃久不作词,受公子的感染,随口拈道:
地僻人踪少,
莺啼晓梦残。
窗迎四围绿,
树压一楼寒。
……………………
不等秋妃作完,公子又喝彩:
窗迎四围绿,
树压一楼寒。
两个人呵冻作诗,其乐竟无穷。
秋妃继续吟诗:
山静闻松籁,
亭荒有药栏……
公子,我们何不自己动手盖一座院子?
自己动手盖院子?
秋妃点点头,嗯,我们把房子盖到山下的平地上,这样,省了脚力天天爬山,嗯,就当是书斋别院可好?
那起什么名字呢?
公子来了兴致。
公子刚刚不是作诗道:绿盖一楼山影里,云藏半鹤水声中吗?
半鹤?
半鹤?
嗯,一个“半”字,意境有,就是凄切了些。
那,公子,叫“枕鹤”如何?
枕鹤?
枕鹤,枕鹤,正是应了你刚才的诗句“山静闻松籁,亭荒有药栏”,果然妙。
多少年前,谢大公子第一次来江洲的时候,正值少年。
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江洲在地方官的励精图治下,越来越丰衣足食。
可是,某一年,一场大水袭击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冈岭四合,大水在城中久久不能泄出,富人收拾金银细软逃走了,穷人死伤过半。
这次大水让江洲一蹶不振。
秋妃一家也正是由于这场大水,哥哥刘雨锡参军,父母亲逃难,走散了,直到最后,虽然有史载,一鳞半爪,说到秋妃的父母的行踪,但没有确切的可考。
秋妃在大水后的第二年,跟谢锜大将军北上。
这就是时代背景。
在所有的书录里,人们忘记了这一点。
秋妃如果不跟着谢锜大将军去打仗,她只有饿死。
某朝代的元年。
秋妃记得的,零王与芦王交权,朝代更替。
动荡的社会,居无定所。
可是,十月的某晚,秋妃记得,那一晚明月如霜。
清景无限。
她梦见了谢颐。
一个人的梦,是她心底最私密处的一种泄漏。
十月之夜。
时近夜半。
风声瑟瑟,犹如鼓琴。
但见月色之中,两鹤翩翩振翅自南面而来。
白翅如袍。
雄壮有力。
掠过她的头顶,一路向东。
其实,秋妃很享受那段日子。
她被限制了自由。
但她是多么的不喜欢抛头露面。
她被旧王宠幸。
然而,这又是最大不幸。
那个王,被夜半突至的兵索了命。
她亲眼所见。
平生第一回陪侍君王,却遇见君王被杀。
然后,君王的弟弟即位。
这个王是她当教习女官最爱的学生。
她是谢大将军的侍妾。
谢锜谋逆。
她被戴罪入宫,效力宫中,任诸多王子中的一个的教习女官。
可是,这个学生成了气候,匆忙中坐上了王的宝座。
不仅是宝座。
还是名副其实的针毡。
她不能走。
她走不了。
但她的身份,只能冷居宫中。
她的最好的时光已成流水。
照理她是没有机会了。
可是,那个她教过的学生,却是个念旧与感恩的人。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人世间,最大的莫过于生死。
清寂又如何。
只是,每每深宫寂寞,她会念起那个少年。
穹窿山下,烂漫的桃花每年仍在开。
撷骊阁旁,鹤步安然。
清风放鹤。
谢颐,从来过江洲,就再也没有离开。
要问秋妃的心意,那自然不过是回到江洲。
秋天。
薄雨。
秋妃在小阁子里写词。
回首向来萧萧处,无风无雨亦无晴。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
秋妃与君王有没有情投意合。
传,秋妃暂住小阁,每每君王为琴声吸引。可是,及至槛外,鹤鸣急促。
君王的脚步声来了,又消失了。
又传,其实是秋妃心计,吸引了来,炫琴技。作艳词。
君王被扰其心,却不得近前。
云云。
某一年,有人带进话至宫中,秋妃才知谢大公子居江洲,节衣缩食,勤勉编撰文选。
江洲冬季冷湿,公子有疾。
抱恙苦读。
秋妃再无心弹琴撰词。
鹤再不鸣叫。
相安无事。
秋妃年老色衰,恳求回原籍。
秋妃在路上辗转一年,从草色遥看近却无,到风雪夜归人。
好在,谢大公子没有死。
她等到了他。
生之多艰。
是他们的,有意或无意。
有心或无心。
后来,秋妃回到了江洲。
族人不容。
她也无所谓。
终究人言可畏,你不理,它就是空气。
她回江洲,只为自己的心。
唐老斋经过几十天的卧床,神志清醒了许多。
但舌头还 僵直。手不能握笔。
唐念约每天坐在床头,给父亲讲故事。
秋妃的故事不说了。
夏冬的死,彻底摧毁了他。
江洲的秋妃,你上世,上世的上世做了什么。
不是因果报应的吗?
如果你不能庇护后代,又有什么必要去给你争名正名。
不说也罢。
不说也罢。
唐念约点点头说:爸爸,你这样想就对了。
到底,江洲不是我们唐家的谁。
不是祖宗,我们何必劳神去给她写什么,何况留传后世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它一样会湮灭。
唐老看了女儿一眼。
眼神清澈。
父亲是赞同她的观点的吧。
可是,第二天,在美国南部教书的陈辰,传了秋妃与谢大公子的后续篇来,老唐醒了。
他喃喃自语,唐念约大概知道父亲说什么话。
唐老斋听了唐念约念出陈辰写的秋妃与谢颐的后半生。
说出了三个字:欣慰啊。
唐念约高兴地哭了。
泪花飞溅。
父亲能够发音了。
可是,那晚,唐念约失眠在北美的夜里。
初冬。
皎洁的明白,透过窗帘照进来。
唐念约清醒异常。
哦,原来,父亲的欣慰是这个意思。
父亲的意思是,很好,女儿,你把枕鹤记的材料给了陈辰,这个哈佛女博士写的是对的。
秋妃与君王只是两情相悦。
秋妃没有故态复萌,她没有去勾引新的君王。
因为,她去意已决。
她把自己最后的几年,献给了谢颐。
唐念约有些惭愧。
她没有把《枕鹤记》孤本送给陈辰。
可是,父亲根据什么判断,唐念约把书给陈辰。
莫非?
呀!
这是要人命的呀。
陈辰的秋妃与谢颐的后半生,为什么深得父亲的赞赏。
是她得到了《枕鹤记》旧籍?
不可能,唐老斋的《枕鹤记》她托回中国的好友,亲手带回去的。
唐念约一再叮嘱《枕鹤记》及父亲的研究论文、资料一定要放到江洲图书馆典藏馆。
那么,答案可能是?
怎么会是?
如果真的会是,那该如何是好,这不是要父亲残余的命吗?
唐念约惊慌地坐了起来。
是,这个要问清楚,哈佛的女博士,她是不是?她应该在美国的某个图书馆里,看到了同样的《枕鹤记》古籍。
这个,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唐老斋的女儿,她几乎肯定,《枕鹤记》漂洋过海,落户在北美某个图书馆里。
而且,唐念约一直在怀疑,《枕鹤记》不是成书于汉,不是隋,也不一定是宋。
宋?
北宋的刻本?
父亲是默认的,但终究父亲没有明说。
那么,《枕鹤记》的作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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