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说:“你平生从未涉足蓟州。”
“不,”她笑着反驳,说:“蓟州,千年之后这个地方叫做北京,那是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生于此,长于此。”“十一,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千年之后穿越到这里的人。”这一句她说得很轻,轻到几不可闻。
他苦笑着,难以相信,想说些什么,她已经合上了眼睛。
外面似是有风,带动着连天的芳草,于是那芬芳的气息便随着风,透过帐帘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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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未央。
马车抵达蓟州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只不过,在前往至长城之外的时候,天已经到了傍晚。
云霞在天边连结成片,像是名家笔下的一副泼墨山水图,层层晕染,伴着一轮红日。
燕山之下,天边有一支雁阵张着翅膀,扑闪扑闪地,缓缓飞过。
阳光已经成了砖红色,映照在她的脸颊,苍白的脸上便就有了一丝色彩。
马已解鞍,碧水幽幽。
她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他怀里,说:“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近些日子总会想到以前的事情,近来的事情反倒变得模糊起来。
“昭明殿外,你一身白色,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孩子。后来的苦海崖畔,你说你会回来,我现在还记得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那份自信。那日上容城,杏林之中,还有……”她说着,目中便就有了泪光,“还有……你说要娶我的那个时候,你知道么,诧异之外,我其实挺高兴的。回到洛阳之后,离开你,想跟你断绝往来,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活了,公孙伯舆替我诊断之后,也说过,我只剩下半年可活。算时间,也就现在了。对不起,一直没跟你说,我对你一直都很自私,是不是?
“原以为……原以为,对你特别无私的一件事,可到后来却害我们的孩子夭折,十一,对不起啊。”
“你乱说什么?我不准你乱说。织锦,我们会白头偕老的,一定会的。”他紧紧抱住她,目中竟也有了泪光。
天色渐晚,秋日天气,空气中便就有了霜寒。
“还有一件事情,一直忘记跟你说,”她裹着他的外衣,身上渐渐变得冰冷起来,“你那日……那日在上容城偶然得到的簪子,上面雕刻的是樱花,一直都没跟你说,真是很抱歉啊。”
就像多年前在苦海崖畔,彼时他要走,她不能跟随,她便就谆谆教导,因为不放心。
“十一,那天在军营中你答应过我,我走之后,等我一年,一年之后,你才能另寻新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能食言的,知道么?”
“还有,以后呢,多……多笑一笑,”她尽量语气轻松,但每说一个字,都难受得厉害,“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好看……”
他的心一阵一阵揪紧,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找不到一句话来说,只是紧紧将她抱住,企图让她的身子重又变暖起来。
——可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微弱起来,渐渐地,她闭上了眼睛,放在胸膛的手耷拉了下来,而后那块玉佩恍然自掌心滑落。
夕阳西下,天边忽然一声长空鹤唳,环绕耳边,久久不息。
“深秋时节,燕山有长空鹤唳。”
织锦,你听见了么?
风乍起,班马潇潇,碧水之上有落花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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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伯舆在三日之后的清晨前往蓟州郡王府。
他此番前来虽有所准备,当他看见平南王的时候,仍是不免暗暗吃惊。
几月之前那个英姿勃发的平南王,自她走后,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要事?”他问地不咸不淡。
公孙伯舆微微皱眉,说:“老夫此番前来,是为了织锦一事。”
“怎么?先生通天彻地,难道还算不出来么?”
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公孙伯舆到不显得多么动怒,接着说道:“织锦想必也跟王爷说过,自己是千年之后的人。”
十一闻言,大吃一惊,道:“先生知道些什么?”
公孙伯舆却并不回答,转而说道:“织锦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一块玉佩?”
“的确。”
公孙伯舆抿唇,道:“而王爷手中也有一块玉佩,对否?”他微一停顿,接着说道:“王爷手中的那块名叫砥厄,是老夫当年在狱中赠给织锦的。玉佩有灵,能互通千年之事。”
他目中露出一丝欣喜,问道:“织锦能回来?”
公孙伯舆微微摇头,说:“不,织锦不能回来,但这块玉佩,却能落到千年之后的主人身上。王爷若是信得过老夫,织锦弥留之际留下的那块玉佩便交由老夫保管,老夫会把这枚玉佩交到千年之后的宋织锦手上。”
公孙伯舆信誓旦旦,容不得十一不信。
公孙伯舆接过玉佩,不由暗自苦笑,砥厄,悬藜千年以来方成一对,今日又要分离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老夫曾交与织锦一个锦囊,不知织锦可曾拆开来看过。”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话是多问了。
十一一怔,不明何意,便又听到公孙伯舆说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锦囊也无意义了,”公孙伯舆说到这儿,无奈一笑,拱手道:“老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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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洛阳城。
平南王高久视,即皇帝位,是为宣武帝。
这一年,改元永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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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武帝永初十年,冬,十月)
“父皇,父皇,您看,外面下雪了。”说话间,女孩儿已经推开厚重的宫门,跑到那衣服上绣有龙纹的男人身边。
把跟在她身后的太监,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待赶到宣室,齐齐跪下,便大喊有罪。
“你们都退下吧。”男人搁下笔,说:“别把门带上。”女孩儿心中方才还有些芥蒂,害怕父皇责罚,而今烦恼全消,直直便扑到男人怀里。
侍立在一旁的陈伯忍不住叹了叹。
“何故叹息?”男人声音幽微,却仍不失威严。
“老奴想,公主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十二年了,一到雪天您便吩咐这宣室必需开着,怕是还忘不了宋氏女吧。”他只回了半句,而后半句,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是啊,一眨眼,丝言竟已快到了及笄之年。”男人望着女孩儿,似乎想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别的什么似的,目中流露出一丝动容。
丝言见此,眼中便没了笑意,嘟起嘴,说:“父皇皱眉的样子真难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多年前,她不也这样说过?
“走,父皇带你去打雪仗。”
女孩儿闻言,脸上立刻就漾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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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信纸,其上,翻来覆去,不过一句而已:织锦曲兮已尽……
织锦,织锦。
在他心中,这一曲怕是一辈子也到不得尽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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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十二年如弹指一挥间,眨眼而过。彼时的敬轩成了而今的陈伯,丝言也长大了,窈窕淑女。
他望着不远处嬉戏玩闹的丝言,脸上不由浮现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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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阁内,他屏退宫人,四周无人,耳边便就只有风声。
那是十二年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窗外,雪还未停下。
书房之内,他穿过并排而立的层层书架,一切如初,他以手抚摸着书架,上面因着多年未见打扫,便就积了一层灰。一步一步走去,这里虽十二年未见,一切却都恍如当年。
他最后在书案边上停下,书案还是当年的模样,似乎可以想象,当年她扶案,用手撑着下巴,一脸纠结还有陷入沉思的模样,可多年未见,人已非当年的人了。边上是她平素写的一些字画,他将那些字画一一展开来,大多是临摹前人的笔迹。
他看得认真,也就很慢,似是在感受着,捕捉着什么,直至他将最后一幅字画打开。
那是一张没有装裱的字画,纸张很小,随意被揉成一团,扔在放书画的缸里面。
他目光一滞,将那张纸平坦开来——
“叹年来起落,是非恩怨似皆成空,
今七年为期,只觉浮生若梦,
恩爱情仇,因果之间,似天注定,
然,若有轮回,下辈子,宋织锦纵不再为人,也会找到你,
十一,我的十一”
这是从上容城回来之后写的一段话,那个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没有多久可活了,可即便如此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濒临绝境,无处收留,那枚锦囊也就一直未曾拆开。
或许正如当日焦新一役,那位敌军主帅对齐军死守不降的评断一样:有一平南王而已,无他。
“心死身殁,魂归故里”这是公孙伯舆最后的占断。
窗外,风雪连天。
屋内的宣武帝,拿着那张纸,苦笑着,扶案一颤,不由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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