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玓把枪收回后背,理了理自己因舞枪而凌乱的发髻,然后才走至那个全身充满戾气的少年面前,微微一笑说:“易不语?”
“我不是易不语,我叫易水寒。”易水寒眯着眼睛,全身肌肉紧绷,似乎是要逃,又似乎是要和赤玓打一架,整个人都充满戾气。
“好名字,一听便是一个好男儿。”赤玓走到易水寒跟前,刚想要比划比划身高,易水寒却满眼厌恶的躲开了。
“十四了?我儿子阿喾小你两岁,但是我不常见他,对他甚是愧疚,自己也不能体会为人父的滋味,若你愿意,我做你父亲如何?”赤玓微笑着,等着易水寒的回应。
“呵呵……谁稀罕?”易水寒转身便走,留下满脸惊讶的赤玓。
赤玓惊讶之后摇摇头,叹一口气,说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满门抄斩,只剩他一人,在这荒芜的边塞。
而自己,也只剩自己了。
那年,梁俍走了,他们的孩子赤喾还没有学会走路,便被皇上带走了。
皇上说,太后思念洪都王,若世子在太后身边,可以解一解思子之苦,更何况洪都王一人在边塞不好照料世子。
他如何不知道,那都是皇上的借口。
皇上依旧忌惮自己,忌惮自己会反,所以要把世子禁锢在京城,用来威胁他。
他没有反抗,如何能够反抗呢?一旦反抗,这个娇弱的小生命,可以用任何方法杀死,没有丝毫痕迹。
就像梁俍一样,找不到任何线索,她是被人害死的。
那几个产婆,不是太后挑选的那几个产婆,在来剑阁城的途中,就被调换了。
赤玓想不出究竟是谁要杀害梁俍。
皇上?即使梁俍在,他依旧可以用太后思念的理由把世子带走,没必要杀掉梁俍让他怨恨。
太后?那更不可能,即使梁太后因为他只娶梁俍一人而有些不满梁俍,但梁俍知道怀孕之后,又和曾经一样喜欢她。
那么……会有谁想杀了梁俍呢?赤玓想不明白。
赤玓握紧手中的长枪,这是按照梁俍给他的书上的方法做的,确实非常结实,刚柔相济。
他做了两把,一把说好了,是给梁俍的,却一直放在架上,没有人舞动过它。
而自己手上这把长枪,已经很久没有与别的枪比试过了。
赤玓又横起长枪,记忆回到十几年前的一幕,梁俍站在暖黄烛光的窗前,看着自己在纷扬大雪中舞枪。
“梁俍,看好。”赤玓如曾经一般一个翻身,左右舞花,翻身过臂舞花枪……记忆纷乱,枪上的红缨和暗红的战袍都扰乱着他的视线,他闭上眼,想象着,梁俍正站在一旁,认真仔细的看着他的每个动作。
疾风在耳边刮过,城阙上的虹影似乎和那枪融为一体,易水寒站在城阙下,仰望着那失控般练枪的人,唇角微微勾起,不屑道:“儿女情长。”
洪都王赤玓喜欢舞枪,喜欢到痴狂的状态,只要有空,他便舞枪,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工作等正常作息,唯一的娱乐,便是在后院千树万树的梨花下,抱着一只叫阿良的老猫闭眼沉思了。
易水寒没兴趣打听这只猫的来历,但八卦总是拦不住的传到他耳里。
“今日,又有人暗示王爷续弦了。”
“王爷不是说了,今生只娶王妃一人,续弦,只怕是不可能了。”
“自从王妃去了,王爷便只在意战事和世子了,深情至此。”
“可不是,因王妃,那猫都过的比咋们舒坦,只是那猫也快死了,王爷估计又要伤神一阵子。”
“哎,真真是可惜……”
易水寒眼睛冷冷扫过对话的两人,那两人便逃似的离开了,望着依旧躺在椅上的紧闭双眼赤玓,还有那肥胖的老猫,记起了在京城时便听过的传言。
传言中,洪都王为了王妃,放弃了皇位,只因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一起快意江湖,不染京城凡俗。
然后呢?然后这个诺言只剩一个人完成。
易水寒轻轻走到赤玓身旁,感受到有人靠近,赤玓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眼珠上似乎有一层白雾,茫然,没有生气,没有希望,和易水寒的眼神一样。
只是,在看清来人之后,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清明,赤玓笑着说:“你来了。”
易水寒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近赤玓,或许是因为他们茫然无望的状态太过相似,让他不自觉的靠近。
“书都看完了?”赤玓站起,把怀中的老猫放在椅上,摸摸易水寒的头顶,等易水寒回答。
易水寒向后退一步,躲开了赤玓的手,赤玓轻笑道:“怎么一年过去,还是和初见时一样高?”
易水寒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边塞的食物完全比不得京城,刚来时,他什么也吃不进去,本来就消瘦的身子便瘦的和芦柴棒一般了,又因水土不服,如山倒一般病了大半年,那半年,都是赤玓细心照顾着他。
易水寒不吃饭,不吃药,赤玓便会如哄小孩一般哄着易水寒吃,易水寒不是摔碗便是嘲讽,丝毫不领赤玓的情,就如还是京城的纨绔公子一般。
“明日,我去泌水河捕些鱼来给你补补。”赤玓很是担心易水寒的身体,这个年纪需要更好的食物,却惨遭如此的动荡。
第二日,赤玓捕了许多鱼出来,又自己亲手下厨熬了一大锅鱼汤,他的手艺很好,大家围在一起欢腾的吃着,那只老猫阿良也有好几条鱼,唯独易水寒一人躺在帐篷里睡觉。
“水寒,边塞没什么可以吃的,而你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大碗。”洪都王掀开帐篷的帘子,便看到转身脸朝床内,不看他的易水寒。
“放这了,凉了就不好吃了。”洪都王静悄悄的退出,但是回来之后,那鱼汤便只剩一个空碗了。
这个孩子,性子倔犟别扭的可爱。
他才十四,曾经被娇惯的生活突然变成边塞疾苦的日子,他确实很难接受吧。
赤玓的脾气很好,却还是会被易水寒给气的浑身颤抖,让赤玓身边的一些将领都看不过去,要修理修理易水寒,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赤玓却笑着摇摇头,说:“他还小,只比阿喾大两岁,有些时候都会觉得他就是我的阿喾。”
这句话,被躲在门帘内想要找赤玓的易水寒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刚刚被捂热的心就如一下子被放入冰窖一般炸了个粉碎。
他是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易水寒,不是在京城受万人追捧爹娘心尖上的易不语。
没有人有责任对他好。
他的父亲想尽办法让他活下来,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孑然一身,而活在世上又无枝可依,没有人在意他。
他就像被两边抛弃了。
易水寒开始断食,赤玓知道了一把拉起他的前襟,把瘦小的他拉离地面,他迷茫的看着赤玓的眼睛,眼神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想死?”赤玓怒吼,揪紧易水寒的衣襟说。
易水寒没有反应,双眼没有焦距,赤玓却平静了下来,把易水寒丢到床上,颓废的坐下,说:“你给我好好活着,我都没死,你也不准死。”
说完,叫身边的随从去拿酒来,随从很快提来了一缸酒,还有两个大碗,甚至还有下酒菜,然后退了出去。
“水寒,来,喝酒。”赤玓一把揭开盖子,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畅快淋漓的喝了下去,然后说,“你父亲可是求了皇上,要你活着,你可不能就随便这么死了,不然我都没办法交代。”
“就说我找死。”易水寒慢悠悠的说,一日没吃饭,他确实很不适应。
赤玓用酒泼了易水寒一身说:“不是个男人,动不动寻死。”
易水寒不说话,赤玓便自顾自得喃喃道:“死多简单?活着就是一场苦行啊。”
易水寒走下床,为自己满上了一碗酒,刚要喝,赤玓便拦住了说:“先吃些东西。”
易水寒眼神幽幽,无视赤玓的话灌了一碗,却被呛着了,倒让赤玓捧腹笑了一会儿。
“怎么突然想死?”赤玓见易水寒不再寻死,便笑着问。
易水寒瞥了瞥赤玓,慢悠悠的说:“活着也惹人厌,还不如死了。”
“惹人厌是他们厌弃你,你活的越好,他们才越憋屈啊。”赤玓眨眨眼睛,笑的无害,易水寒愣愣的看着赤玓,然后笑了。
赤玓一把搂过易水寒瘦弱的肩膀,举起满酒的碗说:“不醉不休!”
易水寒也举起碗,然后率先喝下去,这次,没有被呛着。
一碗接着一碗,赤玓终于醉了,而易水寒则清醒的继续喝着酒。
“梁俍……”赤玓双眼朦胧,脸上也是少见的酡红,他趴在桌上,断断续续的说道:“水寒,你知道吗?看着你,我便想起阿喾也十多岁了,才记起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就像是一场梦啊……不知道是遇见梁俍是梦……还是梁俍爱上我是梦……或者,她去了是一场梦……”
“或许……我一觉醒来,就发现容与还坐在我身旁,为我做功课……”
赤玓迷迷糊糊语无伦次的说着,易水寒则是一碗接着一碗喝酒,他从小便会喝酒赌博,从来没有醉过。
“阿喾那小子太厉害了……比我当年好了不知道多少……”
“可惜……我没有见证他的成长……”
“不知道……他怨不怨我?”
易水寒把烂醉如泥的赤玓拖上床,为他脱下外袍盖好被子,确定赤玓沉睡之后,才坐回桌边一碗接着一碗喝酒,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赤玓的脸上。
或许,自己活着也是有意义的,即使是世子赤喾的替代品。
至少,自己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活着,便是一场苦行,而死再简单不过了,他要活得好,活得比以前更好,要让易家再次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豪门贵族,让他的命运,自己控制。
赤玓还是喜欢坐在千树万树的梨花下,一下没一下的为老猫阿良梳理毛发,阿良的反应却越来越少了,干什么都是蔫蔫的。
梨花渐渐拂了赤玓一身,落了个干净,日子也晴好了起来,但食物依旧比不得京城的富足。
易水寒吃的永远是最好的,旁人说,就连那只叫阿良的猫也比不过易水寒在洪都王心中的分量了。
开春时,那只叫阿良的猫死了,赤玓找遍了整个洪都王府,终于在梨花树丛的角落里发现了它的遗体,赤玓亲自在挖了一个小坟墓,把阿良葬在了千树万树的梨花下,那一日,赤玓没有舞枪。
易水寒则是默默站在赤玓身后,一言不发。
赤玓不再抱着阿良坐在梨花树下,而是教易水寒练枪,他送给易水寒一把红缨枪,不长,似是给女子用的,而曾经赤玓常常注视这把红缨枪,只怕又与那洪都王妃有关。
易水寒没有多问,只是随了赤玓的心意,陪他比试枪技的时候用那把红缨枪,其他时候统统束之高阁,他不想用女子的东西。
每每比试,赤玓总是以让他为理由,闭上眼睛,不看易水寒。
两把枪互相撞击,发出呜鸣,而赤玓心中在想什么,易水寒也能够猜到,无非是在幻想,拿着红缨枪的人是王妃。
京城又有信件传来,每年都会有红洪都王世子赤喾的画像和消息从太后那里传给赤玓,赤玓欣喜的打开,若是见到夸赞世子赤喾的,他甚至会念出来,念给他身边的老将们,以此来满足他为人父的欢喜。
“阿喾又夺了头筹,不愧是我儿!”赤玓把信件传给身边的人看,老将们也很庆幸,因为他们也是要辅佐洪都王世子赤喾的。
易水寒每每听完他们夸耀一番世子,都会默默离去,然后看一夜的兵法。
他知道,他荒废了那么多年,而世子赤喾在十岁便名动京城了,那时候的易不语,还沉浸在*的日子里不能自拔。
偶尔,当易水寒站在赤玓的书房时,也会静静注视世子赤喾的画像,画像中的少年有一双坚毅的双眼,明明手上已经受伤,却还是没有停止练习骑射,明明双眼下方是青黑一片,还是在案前奋笔疾书。
这些画像刺激着易水寒,刺激着他空洞的魂魄,他想要洪都王也夸耀他。
勤学苦练一年的易水寒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大家都对他渐渐改观。
易水寒终于能够用实力来证明他存在的意义,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老将们也开始接纳他,有些甚至是怜惜他。
他也能够站在洪都王赤玓的身后,为他出谋划策,不再是那个总是耍纨绔少爷性子的易不语,是真正的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是寒意刺骨的易水寒,而不是不雨亦潇潇的柔情易不语。
他易水寒,也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洪都王的一生,洪都王妃最为重要,其次是世子,再其次便是疆土了。
“我们的使命就是守卫边疆,不为国家也要为家人,不为家人,也要为自己,没有了国家,你又算什么?”
“你一人便有可能决定国家的生死,守卫边疆,是你的荣耀!”站在洪都王身后的易水寒看不到洪都王说此话时的表情,但是他能够想象出,他的骄傲。
真正的英雄,是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人,而不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
只是,英雄也还是要被皇权控制,若当年,赤玓没有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一切都会改变吧,洪都王妃或许也不会死。
易水寒知道权利的可怕和重要性,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权利的刀锋上。
当京城传来镇远侯墨魄身死的消息时,冬日晴空万里,洪都王坐在初见的城阙上,对酒当歌:“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墨魄,他还那么年轻,就去了,而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命送黄泉。
“还好他未声名裂……”他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多少故人再也无缘一见,赤玓满目凄凉,“故人永诀。”
易水寒再次为赤玓满上酒,也为自己斟上一壶,道:“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易水寒知道洪都王在悲哀镇远侯的遭遇,甚至是悲哀自己的命运……即使平时他如何豪迈,始终躲不过来势汹汹的孤寂。
“他正壮年,却这样死了……你听,那边的悲歌,是他曾经的部下为他而歌吧……我都有些羡慕呢。”远处传来壮士的悲歌,洪都王俯身看向那边,眼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你说,我死的时候能够像镇远侯一样吗?百姓自发穿麻戴孝,为我悲歌?”洪都王笑的豪爽,道,“若是这样,死了也不可惜了。”
晴空万里,在城阙上看的愈发的壮丽,就连风都被晒得温柔。
远处的悲歌愈发的嘹亮,赤玓突然说:“如果我死了的话,就把我葬在泌水河畔吧。”
“哪里不适合做墓地。”易水寒冷冷说道。
“你不希望我睡在别人的土地上吧,所以若我死了,你们也不会让边塞失守的。”洪都王笑的狡猾,好似偷腥的猫。
“够了。”易水寒打断洪都王的话。
“睡在那里,就可以看到你们了,我希望看见你们冲过着泌水河,把曾经的耻辱洗刷。”
这个晴朗的冬天,空气干燥的让人觉得空虚,洪都王忽然说起他的身后事,易水寒有些没反应过来,最后,他甩袖说:“莫名其妙。
可是,他真的死了。
百姓们为他悲歌,自发穿麻戴孝,如他所愿,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那两支红缨枪,被易水寒拿去随葬了,从此以后,他很少练枪。
送葬的那天,七月下起了大雪,易水寒跪在墓前,磕头道:“你的一切,都赋予青史一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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