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缓缓的转身,便看到一袭白袍的修竹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就着暗淡的月光,修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似乎一眨眼他便化成了月光。
颜渊呆愣了一下便快速的跪下说:“拜见东篁太子殿下。”
“我近日已经学会了弹琴,你听听弹得如何。”修竹说完便也化出了一把和颜渊一样的七弦琴,席地盘腿而坐,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上舞动,颜渊一时也看呆了,不过几日,修竹便能够学会这样深奥的指法,天赋异禀不过如此。
“颜渊,你觉得如何。”待修竹弹完时,颜渊才反应过来,却对修竹刚刚弹得曲调一点印象也没有,便愧疚的说:“刚刚正惊叹于你的指法和学习速度,所以没怎么留意,可否再奏一曲?”
修竹微微皱眉,但还是再奏了一曲,颜渊细细的听着,分辨出修竹弹的正是他那日所弹得几首古乐,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感觉,平淡无波,不带半点感情,所以他刚刚一点印象也无,颜渊忍不住皱眉打断道:“怎么没有一点感情?”
修竹似乎很是惊异于颜渊的判断,反问:“感情?什么叫感情?”
颜渊哑然,感情怎么解释?修竹怎么会不懂什么叫感情?
修竹见颜渊不回答,只当他也不懂,便继续悠然的弹着如古井一般波澜无痕的曲子,甚至很是怡然自得于他的技艺手法。
颜渊终究还是不忍修竹误入歧途,只顾技艺却不带自己的感情,便开口说:“你的手法很好,但是曲子却不够引人瞩目,可听曲的人只在意曲子不在意你的技法的。”
修竹停了翻飞的十指,按在琴弦上,说:“那你教我。”
颜渊也在修竹旁坐下,化出七弦琴奏出一曲《长相思》,没有花哨的指法,没有繁复的技巧,但一曲动人的《长相思》就这样倾泻而出。
修竹盯着颜渊手下的琴弦看,双目茫然。
颜渊弹完一曲《长相思》便问修竹:“你来弹一遍。”
修竹抬头看了颜渊一眼,似乎是明了又似乎很困惑,然后低头学着颜渊弹了起来,曲子不再流畅,似乎是故意学着颜渊因停顿而弹奏出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颜渊无奈,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要如何在曲子里加入自己的感情,这明明就是人人天生就会的技能,可修竹却不会,但修竹却有与生俱来的强大法力,而人们穷其一生也到不了他的地步。
“慢慢来吧……”颜渊安慰修竹,“你还小,不懂这曲子中的情谊也是自然。”
“这曲子里有什么情谊?”修竹寻根问底,直追着颜渊不放,颜渊不愿说便转移话题:“你怎么学会弹琴的?”
“看书,看完了我便出来找你。”修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颜渊,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颜渊忍不住想要去捏修竹的脸,但还是忍住了,说:“你若是想学,以后便每日都来南崖找我吧,我一直都在这里。”
修竹静静的看了颜渊,一会儿然后低头拨弄着膝上的琴弦说:“哦。”
颜渊见修竹态度冷冷的,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尴尬,颜渊便咳嗽两声问:“为什么我们在篁竹林里找不到你的宫殿呢?”
修竹依旧是拨弄着琴弦,没有回答,当颜渊想要换个话题的时候才迟迟的回答说:“不习惯。”
颜渊不知道找不到宫殿和不习惯有什么关系,愣愣的看着修竹,思路跳跃了几下才明白,修竹是说不习惯他们到他的宫殿才不让他们找到。
颜渊只当修竹是因为他捏了他的脸才不想看见他,而刚刚陛犴那样大放厥词的话修竹也没有大发脾气,颜渊便猜测修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
见修竹又冷着一张脸,一幅装老成的小屁孩的样子,颜渊愈发觉得好笑,轻笑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对你不敬的原因?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太子,便僭越了,而陛犴他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修竹不再拨弄琴弦,而是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琴的每一个角落,半天没有反应,颜渊以为他是因为生气而不理他,便俯下身让修竹看到他真诚的眼,说:“别生气了,我让你捏回来怎么样?”
正在发呆的修竹突然发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没有思考便一拳挥了过去,打在颜渊的额头上。
颜渊如坠云雾中,头晕目眩,捂着额头直到不再眩晕了之后才哭笑不得的说:“罢了罢了,你肯消气便好。”
修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再看了看颜渊鼓起的额头说:“你干嘛?”
“……”颜渊一时说不出话来,捂着额头心中默默流泪,这才明白修竹刚刚是在发呆,对于他和陛犴放肆的行为半点都不在意。
“我是不习惯有人在我的宫殿。”修竹解释刚刚的回答,颜渊捂着鼓起的额头对月长叹,原来修竹回答完“不习惯”之后就开始发呆了!
“不习惯就不习惯吧……”颜渊说,“但一个人一直呆在无人的宫殿会很无聊的吧?我和陛犴都常常会出去看看。”
“嗯。”修竹说,“所以我才会想学弹琴。”
“无聊的话可以去人间或者仙界看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不必总是呆在妖界的篁竹林。”
“可是他们说要我守着妖界。”
颜渊知道修竹口中的他们是妖皇妖后,想到妖皇妖后这样不负责任的把修竹丢在妖界便为修竹打抱不平说:“他们就是故意的,不想要你去打搅他们,所以把所有责任推卸给你。”
修竹面无表情的说:“哦。”
颜渊见修竹这样淡漠的回答,心中猜测他是隐藏着心中的苦楚,便怜惜的摸了摸修竹的发顶说:“你若是难过,哥哥便给你讲故事,这样就不会去想难过的事情了。”
修竹依旧是双眼茫然的看着颜渊,颜渊细说着妖界自古所发生的故事。
当颜渊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瞥了一眼修竹,发现修竹不再茫然的看着他,而是细细擦拭着琴的每个角落,颜渊联想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便知道修竹又在发呆,于是哑了声。
修竹见颜渊不说了,便抬头好奇问:“怎么不说了?”
“你又没听,不想说了。”颜渊很挫败,小屁孩果然很难养,怪不得妖皇妖后要把修竹抛给他们。
“我在书上看过了。”修竹清冷的声音沁入心脾,颜渊生不出气,但也不想说故事了,“你既然听过了,那我更不必说了。”
“一开始还觉得聒噪,后面便习惯了。”修竹抬头看着黯淡的月光,又开始发呆。
至此之后,修竹总是喜欢坐在南崖上对着月光弹琴,但依旧是只有高超的技法却没有任何感情。
颜渊总是和他说不能沉溺在技法中,但修竹却总是一意孤行、甚至可以用执迷不悟来形容。
颜渊知道,修竹根本不认为自己弹的不好,甚至是自得其乐,颜渊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教会修竹,只能听修竹日复一日的弹奏着波澜无痕的音乐。
“修竹,没想过去妖界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修竹日夜守在妖界,不关心仙界和人界的任何动静,一心只沉溺于曲乐,即使颜渊他们总是不在妖界,和妖皇妖后一样在各界游荡,修竹也没有生出一点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冲动。
“没有。”修竹说,“都一样。”
“是妖界和人界仙界都是一样的吗?”
“嗯。”
颜渊不能反驳,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浮生若梦而已,修竹似乎早就看破了,没有利用他那强大的法力去占领人界或仙界,也没有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
望着修竹绝世独立的背影,颜渊发觉,即使修竹身边没有一个能够与他比肩的人,但他的背影从来都不是寂寞的。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颜渊脱口而出。
修竹这次没有走神,甚至是快速的接道:“竹本无心,无心则无伤,无伤则不倒。”
“无心人不是最伤人的,反倒是有心人最易伤人,无论是妖还是人,亦或是仙,无心被换做有心,染上七情六欲时,纵是千年道行便也一朝丧尽。”
“是吗?”
几百年的时光如月光流过指尖,摸得到却怎么也抓不住,修竹的容貌已经从十来岁的孩子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修竹亦如往常一般在南崖学琴,以此来熬过长日。
不见踪影几百年的妖皇妖后突然抓着一只朏朏①出现在他们面前,颜渊吓得一跳,立刻拉着修竹对妖皇妖后行礼,修竹却依旧盘坐在地上,拉住颜渊不许他跪下说:“下一段怎么弹?”
颜渊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正尴尬的时候妖皇手里抓着的那只朏朏扑腾着粗短的四腿,口吐人言说:“放我下来!”
妖皇立刻把那只朏朏丢到修竹怀里,那朏朏准确的扑在修竹怀中,撒娇说:“我叫如意,以后要对我好哦。”
①:《山海经》中记载,朏朏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有点象狸,白色的尾巴,脖子上有类似马鬃的鬃毛。朏朏性格温顺,从不咬人,而且长相古灵精怪,很讨喜。养之可以解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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