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很快就到了,伴着低沉的雷鸣,骤雨狂卷,将院子里的树叶纷纷打落在地。
林烟儿坐在临窗大炕上,听着雨打窗棂,哐啷的响,她眼前是熬好的汤膳,听旁人说,最是滋补。
想到这里,林烟儿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陆一璟就是这般的人,什么事表面功夫都要做足,内心却无情得如同刽子手上的刀,闪着冰冷的刃光。
绿膻不可遏止地哭了,“王妃,你还是吃点吧,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林烟儿倚在扶手上,眼睛酸胀疼涩得厉害,她凄微一笑道:“如今我已不是王妃,快莫这样叫我,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又少不了一顿风浪......”并且她也不想做这个王妃。
林烟儿从窗外撤回视线,见到托盘上的菜膳,碟碟精致,心里怫然怒,紧接着就将那些膳食摔在地上,七零八落清脆的响。遍地狼藉。
“娘子!”绿膻惊骇叫着。
林烟儿心头如秋风扫落叶,瑟瑟发抖,她颤着声,“人之将死,还吃这么好作甚。”
话音落,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着槅扇被打开,秋风就这么横冲直闯进来,将屋内帘子撩得老高,让林烟儿一眼展望过去,便是陆一璟温润儒深的脸。
陆一璟微皱了眉,才抬脚进来,路过绿膻身旁,似有话说。
林烟儿却冷然道:“王爷是想再牵连无辜的人,就像上一个菡香那样?”
陆一璟脸色变得坚硬,默然顷刻,他才缓慢而沉重地道:“你们先退下。”他转过身,继续道:“还请江公公先在门外稍等片刻。”
听他说这话时,林烟儿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江湛,她凄微一笑,终是来了,她破败一生的尽头。
林烟儿看向窗外,阴沉沉,雨绵绵,心想倒真不是个好日子。
江湛躬身行礼,小声道:“还请禹王快些时辰,这......奴才还要回禀皇上。”
陆一璟眸光一闪,声音沉闷地道:“本王知道,只费盏茶的时间,烦请江公公稍等。”
陆一璟都说到这份上,江湛自然也不愿多扰地下去,作礼带着一行人退了下去。
这下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人。
林烟儿坐回炕椅上,她弹了弹衣衽,透过烛火,她看见自己双手白莹如玉,根根纤细,一如她嫁进来之前,那么的美好无瑕。
陆一璟还记得大婚时,他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林烟儿那双掩在大红之下白玉莹净的双手,后来再见就是遇刺后,她懒倚阑干神情迷蒙,而这双手在春风里柔和细腻。
他从小接触的就是锦衣玉食的妃嫔,她们从不做粗活,每天都要用玫瑰膏涂抹在手,饶是这样却仍是比不得林烟儿的好看。
思绪间,林烟儿收回了手。
陆一璟眼睛回复清明,“我听下人说,你近日不好好吃食?”
林烟儿当他会说什么话,没想开口第一句竟是如此轻描淡写,似乎自己将死在他看来不过是翌日天变冷,要多加衣的事罢了。
林烟儿似乎听见极好笑的事情,笑得肚子都疼了,才捂住肚子,“王爷若是没别的事,快叫江公公进来罢,免得让他们多等。”
陆一璟走上前,“你就这么想死?”
想死?林烟儿直起身子,一双绝美的眼略略扫过整个屋子,唯独漏了陆一璟进去,“陆一璟,我活够了,也累了......”
她恨陆一璟,可是再恨也争不过命,她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主,也不喜欢将话说得绝对去换人家一个虚假的回复,自己心明如镜知晓那些曲折是非便好,如今她心如死灰,根本不愿和陆一璟多费口舌,况临到生死,那些爱恨情仇尽量抛去才是,再计较也计较不回来什么,许多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反正父亲还在不是?只要父亲安好,她恨啊不甘都化作了心甘情愿。
陆一璟欲说什么,门口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着‘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是全身湿透的林渊儿,她正被绿膻和安元拦着,“你们放开我!”
林烟儿泪盈于睫,连忙迎了上去。
流了这么几日,她原以为泪已流干,却没想此刻又是簌簌落下。
刚走近,林渊儿就奋力地甩了一个巴掌在林烟儿脸上,“林烟儿!”林渊儿凄厉地吼着。
林烟儿作不得什么想,便听林渊儿吼道:“林烟儿你为什么不救我的娘亲!你为什么......我娘亲从小待你如亲子,吃穿用度只好不劣,你为何不救她!”
质问的声音犹如冰雹,砸得林烟儿嗡嗡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渊儿此刻头上的珠花悉数散乱,却丝毫顾不得这些,推开安元上前又想甩林烟儿一个巴掌,只是手刚扬,便被陆一璟抓住,狠狠甩了开。
林渊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安元连忙把林渊儿抱在怀里,他看着陆一璟,语气多了些责问,“禹王,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是受不得这些冲撞的。”
陆一璟一怔,想起之前林烟儿说他害了她的孩子……孩子……那也是他的不是。
林渊儿却是从安元怀里挣扎着出来,她捶着胸,声音撕裂成一条条残破的布,“我从来都知道父亲是疼爱你的,我从前奢求过,灰心过,后来绝望过,而你,林烟儿!你又知不知道父亲疼爱你?”
林渊儿哽咽了一下,“你英勇献义,你将罪责全都揽了下来,你是死了,一了百了,却又想过大牢里的父亲听见这个消息如何作想?你是想让父亲一辈子活在悔恨中?”
林烟儿摇头,隔着泪眼看见林渊儿朦胧的轮廓,嘶哑地道:“可是我不能.....父亲......”
“不能什么?”林渊儿打断她,在脸上抹了一把泪,用了最大的力气吼道:“父亲知道是你用你的命换了他流放边疆,当场就咬舌自尽了!”
林烟儿脸色瞬间变作死白,她摇摇晃晃地后退,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陆一璟见她快要撞到身后的小几,连忙上前扶住她,却被林烟儿厌恶的挥开。
“不准你碰我!”
林烟儿狠狠地看着陆一璟,“陆一璟!都是你,全都是因为你!”
林烟儿紧抿住唇,脸上火燎的疼。
想到父亲冤死,翠笙被打了一百大板,还有自己腹中的孩子......心口骤然一疼,却是突然想起顾陌大婚时,他醉意熏浓地跑到她房中,质声切切地说他心口疼。
疼吗?
能有多疼?
林烟儿嫌恶地闭上眼,“陆一璟,我恨你。”
陆一璟一怔,双眼深深的盯着林烟儿,她想起这个人曾经明眸善睐地看着自己说相携白首,说信自己,也是这样的一双眼情深意切地望着自己唤自己璟郎,可是现在却这般厌恶的看着自己。
……她应是恨毒了自己罢。
陆一璟握紧拳,突然觉得再也不会有人睁着这样的眼睛那样期盼的看着自己渴望自己的信任。
这样想着,陆一璟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痛。
许是太闹了,江湛也走了进来,走到林烟儿身旁,他身后跟着一个端着小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洒落进雨水,倒影出林烟儿此刻凄婉绝望的脸庞。
窗外电闪雷鸣,屋内狂风骤雨,江湛声音冰冷,毫无感情地蹿进每个人的心,迸出复杂的情丝,“娘子,时辰到了,请。”
林烟儿却是莞尔一笑,自酌了一杯,她看着上面刻着饕餮的纹路,狰狞无比,却比不过陆一璟的心,如此狠毒!
她遥望被安元抱在怀里的林渊儿,心中怅惘苍凉......但愿安元对你是真心的。
再次转头,她看向绿膻,那个像翠笙一样的丫鬟,心中酸涩胀痛。
最后林烟儿看向陆一璟,她缓缓一笑,把酒酹地,“陆一璟,这一杯,我敬你。”
江湛见此,大喝一声,“大胆!竟敢用祭奠死人的方法,敬禹王!”
人都快死了,还在乎那些规矩,提心吊胆做什么?
林烟儿又酌满一杯,眼泪蓄满眼眶,陆一璟渐渐就模糊在她的泪壳中,这个她曾以为温文儒雅的男子,这个她曾要托付身心的男子,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男子......林烟儿握着酒杯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
林烟儿撕裂地吼道:“陆一璟,我此刻恨不得抽你的血,吃你的肉,今生我不能,将来我死后,便是要化作孤魂野鬼,不入轮回,我也要日日纠缠你,至死方休!”
林烟儿从来是温娴庄静的,她给的情感也是恬淡的,若不是恨到极致,岂能让她说出如此撕心裂肺的话。
话讫,林烟儿闭上眼再不去看他,仰头将自己荒唐糊涂一生喝到了尽头。
她将酒杯放回托盘,神情已变如初的淡然。
见林烟儿将毒酒喝了个底朝天,江湛收好东西与陆一璟等人行礼便匆匆告退回去复命。
人群渐渐散去,林烟儿依旧站在原地,清冷的身子透过窗外薄薄的光雾变得朦朦胧胧似不真切。
屋内有林渊儿和绿膻压抑的哭声,林烟儿凄凉又淡然的声音幽然响起,“然而,我最恨的还是那日,披上了那凤冠霞帔,坐上了那花轿,进了你的王府。”
窗外电闪雷鸣,黑云压过院墙,笼罩在林烟儿双眼里,只让她觉得眼前愈发模糊。
她感觉自己眼角滑出最后一抹泪,“若是能重来,我必定躲你躲得远远的。”
她记得自己曾读一首词,这么写道:“西风残照,音尘绝,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如今用来倒真是贴切。
林烟儿这么想着,咽下了最后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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