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白尚书家的小儿子,也是林舟的小表弟,她比他大了两个月。
他体弱多病,幼年时期圈养在家,只有她一个玩伴。洛阳城里的人背地里都管他叫病娇娇,她也时常这样叫他,不是取笑,只是喜欢看他一本正经,反复强调自己名字的认真模样。小时候他被人欺负,十次有九次,都是她带人干的,说来也是惭愧,年少轻狂~
他叫白夕,小名叫寄奴。他名字取得好听,模样生的好看,故而得了她的青睐,她一见他便欢喜,立志长大后定要嫁给他为妻,虽然她很不想承认自己是见色起意。
但可能是因为她是武将的女儿,没读过几本书,不会吟诗作对,不会琴棋书画,只会舞刀弄枪,比不上洛阳才女温楚,所以他不太待见她。也可能是他记仇,还在记恨小时候她往他药里加泻药,过家家时,总让他当小媳妇她当小相公而让他颜面受损。总之就是,他不太待见她。
林舟脾气火爆,是个急性子,最讨厌那些所谓矜持实际上忸怩的大家小姐,心有爱意,定然是要表达出来的。所以十五岁那年,她挑了个绝佳机会——堵在南门桥上摊牌,打算跟他表明心意,要一个答复。因为三月后,她要随父出军。
若他今日说句喜欢,她便留下,若不是……则另当别论。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穿上红装,上了胭脂,画了眉,点了绛唇,还特意带了耳环,总之就是按照她觉得隆重的样子来捯饬。
手里亲手雕刻的小木人握得发热,低头看着,笑得灿烂。
柿子花落了满头。
他从书院放学归来,身边跟着温楚,两人有说有笑,很是开心。她看着就来气,不过还是笑着迎上去。她脸皮厚,自是顾不得什么羞,开口就道:“寄奴,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开。
倒是他身边的温楚向她投来歉意目光。林舟羞斥,气结不已,上去就是一拳抡在他脸上……
场面一度失控。
多年后,他俩扭打在一起的画面,仍被人津津乐道。
晚间时分,她和他都被舅舅惩罚,跪在祠堂反省。她瞪着他,仍然满肚子火气。她忽而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温楚?”
他不回。
她当他默认,心凉大半。
失落道:“她有什么好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只会哭,只会撒娇。我哪里比她差,你怎么……就不看看我呢。”
他冷笑:“那你有什么好?从小到大,你只会打架,明明是个姑娘却没有半点姑娘样子。除了舞刀弄枪,你还会什么。”
她怔仲,是啊,她有什么好?哑然失笑。确实,没有一点好。可我喜欢你啊,从小就喜欢,也反复告诉过你很多次,可你从未当过真。她有自己的骄傲,就是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放下的骄傲。她起身,难得正经一次的看着他,强忍泪意:“寄奴,日后你们成婚了,她若欺负你,我定帮你,就像小时候那样。”
话落,不待他开口,转身离去。
三月后,她随着父亲出征漠北。出洛阳关时,他来送她,依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给她系了一根红绳,“珠珠儿,请你……请务必活着回来。”
“你家里有一对小木人,我藏的。你找到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她笑着转身,毅然决然。
五年后,父亲战死,她接替父位,成了将军,成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罗刹。多年四处征战,竟再未回过洛阳,也未见过他。某年家书来,信里却一字未写,只有一张红纸。她会意,祝他如愿以偿。
在一棵红柿树下吹了一夜冷风。握着手心红绳,暗自念叨:“那个少年,满身都是洗不尽的春风。眸子闪处,花花草草,开口笑时,山山水水。寄奴,今年的红柿,甜不甜。”
半月后,两军交战。狼湖地里,她斩杀敌军将领赤而单,大振军心。当她拎着赤而单的首级从芦苇荡里晃晃荡荡走来时,脚下留下的是一个个血印……
“重伤难愈——”
军医低沉脑袋宣告这个结果时,在场所有将领都泣不成声。当询问到后事时,她已经弱得说不出话来,只吃力从怀里掏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眼皮微颤,神色难得温柔。左右会意,接过红绳,替她系在右手。
她看着手上红绳,笑着闭上眼,再未睁开过。那个少年,满身都是洗不尽的春风,眸子闪处,花花草草,开口笑时,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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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四十九年秋,淮阴城红柿熟透,他回了洛阳。
实际上回到故城已有好几日,只是懒于出门,疲于应酬,久未出门。小孙女看他闷在家中实在难受,遂强行拉着他出门散心。他站在岸边等着去买吃食的孙女。
熏风摇着茶幌遮人眼,隔街戏台上正娓娓唱着风月,人流涌动,好不热闹。枯柳绕堤,红柿香甜气味萦绕鼻间,孩童争相打闹的声音传来,人家房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做响……恰逢城中的人家喜事,锣鼓喧天,绯红一片,街头都是看热闹的人。他看得认真,似乎恍见当年。白发如他,没做多少伤神,只笑叹时过境迁。
孙女笑着向他跑过来,手中握着两个红柿,走近时恭敬递过来一个,笑问:“爷爷,您吃吗?”
他看着柿子愣了一瞬,随即接过,继续盯着红柿出神。
“爷爷是不爱吃柿子吗,这红柿可甜了,您不尝尝吗?”举柿子的手都泛酸他也没接过,只得小声问道。
白夕醒神,声音苍老沙哑急着解释:“爱吃,爱吃,珠珠儿我爱吃的。”
孙女怔仲,好笑道:“爷爷,我是睿儿,可不是珠珠儿。珠珠儿是谁?白夕不语,接过柿子转身离去,鹿睿急忙赶上他的步子,碎碎念道:“老爷子真是老当益壮,年纪这般大了体力还是如此之好。这哪里像个文人,年轻时候啊,多半是个武夫。”
白夕停下步子,背对着鹿睿喝道:“瞎嘀咕什么,快走,我累了。”
鹿睿一惊,笑着撵上。
夜来风雨,院中那棵柿子又被打落不少。白夕披衣下床,撑开窗,望着雨中红柿出神。
雨中声音续续断断:“珠珠儿,我回来了。洛阳城的样子变了不少,小城南那家汤饼店关了,后城北巷子里那家书斋也变成了脂粉店,我今天去看了,好多都变了样子。好多的故人,我都认不出来,他们都说我老了,虽然没有明说,可我知道,他们是说我老眼昏花记不住人了。”
一个柿子坠地,啪嗒一声,汁水四溅,混入雨水之中,雨夜里闻不出气味。
他转身,黯然神伤:“绕了整座城,红柿甜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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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天放晴,院中空气清新,屋内却略有潮湿霉味。鹿睿给他沏了一壶清茶,放在院中红柿下的木桌上,让他靠着摇椅养神小憩,自己则去替他整理他那些堆成山的书画文章。
老爷子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从不让下人进他书房打扫,就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也是不许的,只有鹿睿能得他几分欢心,这别人禁步的书房她自是进得。
书房干净得一尘不染,除了桌上那些新写成的文章堆放得有些凌乱外,其他倒也整洁,只是久了没有翻阅的藏书须得时刻擦拭,免得落灰。
鹿睿踮着脚去够书架最高层的书,一个没站稳推得书架左右摇晃,书全砸在地上,鹿睿吐了吐舌头苦叹:“又有的忙了。”抬头放书时,恍然看到架子不显眼处有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对小木人,没有着色仍就是原木。中指高的少男少女雕刻精致,栩栩如生,拿在手中颇有重量,看得出来雕刻之人定然用心了。
鹿睿欣喜,像发现宝似的拿着木人反复打量,无意间发现少女木偶的背后还刻有小字,鹿睿怔住,细细看去,‘珠珠儿’三字入目。
“珠珠儿,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再看另外那个木偶:“寄奴”。
鹿睿定定站着不动,反复思索族中可有这两个人,为何她都不曾听过家里还有个叫珠珠儿的亲戚,这个寄奴又是谁,抓破头皮也没能想起来。福至心灵,她拿着木偶往外跑去,打算去问已昏昏入睡的白夕。
“爷爷,醒醒,您醒醒”
“珠珠儿是谁?寄奴又是谁?”
鹿睿推醒睡得正香的老人,急切追问。
白夕本想装睡继续养神,这两个名字却叫他睡意全无,迅速起身急急问道:“珠珠儿回来了?她在哪儿?……”
鹿睿哑然失笑,举起手中木回道:“在这儿,我说的珠珠儿是指这个小木人儿。这个女娃娃的木偶,背后刻有珠珠儿,而这个男娃娃的木偶背后却刻有寄奴。爷爷,他们是谁?”
白夕呆住,眼底闪过莫大悲戚,忽而又燃起灼热,一把夺过孙女手中的女娃娃木偶,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上面的名字,嘴唇颤抖得厉害。鹿睿被他这模样吓到,才待开口说些什么,手中另一个木偶也被他粗鲁抢过。
一把年纪,满头白发的白夕,此时此刻犹如一个五岁稚儿,又哭又笑,哭得不能自已。
“爷爷——您怎么了?”鹿睿被他吓得不敢出声,良久才开口询问到。
“原来这个木偶在这里,原来就在这里…………”
庭有红柿,今已亭亭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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