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大堂,这个叶红蓼想想就忍不住脊背发凉的地方。
叶红蓼军姿站在大厅里,低着头不敢看顾雨山一眼。
顾雨山见他双手还沾着泥土,裤子和鞋子全部湿透,衬衫也被浸得湿了半截,就知道他这是泡在池水中摘的红莲。红莲池不大,但也足以让他泡一整夜。真是记吃不记打,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
顾雨山怕他泡了一夜站不住,淡淡道:“坐下吧。”
叶红蓼偷偷抬眼看了一下顾雨山,又低下头,小声道:“将军,末将站着就好。”
顾雨山见他这般不听话,声音提高了许多,道:“还想违抗军令不成?”
叶红蓼咬着嘴唇抬头,吓得瞬间红了眼眶,怯怯的问:“末将不敢,将军……可不可以不坐?”又缩回脑袋嗫嚅着:“末将……疼。”
顾雨山心头一紧,刚才自己只想着他泡了一夜的池水,怕是伤口还没愈合又要发炎了,怕他站不住才让他坐下的。竟然忘了他的伤就在……自己亲手打的,竟然会忘了。难怪他吓得快要哭了,看来是误解自己这是要惩罚他。
顾雨山也不解释,却莫名生气起来,冷冷道:“既然不想坐,那就跪着!”
叶红蓼不敢反抗,立马屈膝跪了下来。膝盖早就支撑不住身后的伤痛,跪着虽然也不好受,但是总比坐着强。对叶红蓼而言,已然是恩赦了。
见叶红蓼听令跪下,顾雨山又锁上眉来。叶红蓼口口声声称自己将军,自己却罚他跪下,顾家军军法中何时有了下跪这一惩罚?他这是将军行家法啊!顾雨山暗火,当真是被他给气糊涂了。
顾雨山坐在大厅的椅子上,问:“罚你三百军棍,你可不服?”
叶红蓼低头,答:“末将不敢。”
顾雨山挑眉,问:“不敢,还是不服?”
叶红蓼提着胆子答:“末将……不敢不服。”
顾雨山撇了一眼地上的小贼,道:“还有胆子耍心思!”
叶红蓼头低得更深,道:“末将不敢说谎。”
顾雨山问:“很好,可是觉得委屈?”
叶红蓼盯着地面,好一阵,点了点头。
顾雨山大声喝道:“回答。”
叶红蓼手指在身前攒着,道:“委屈……”
顾雨山冷哼一声,问:“为何委屈?”
叶红蓼手攒得更紧了,手指不住的缴着,道:“将军没说……会要了末将的性命。”
顾雨山锁眉,他知道叶红蓼指的是什么。
当日战罢归城,叶红蓼得知顾城被抓之事欲提前回城。顾雨山没有阻拦,只是问他一句:“你可想救顾城?”
叶红蓼答:“想。”
顾雨山便教他先去逝者家中寻求谅解,再去军牢,便可救顾城。
实际上,叶红蓼也照做了。只是做的过了。但这正是顾雨山想要的,叶红蓼闹得越大,救顾城的可能就越大。
顾雨山望向叶红蓼,问:“若你知道救顾城会丢了性命,你还会做么?”
叶红蓼抬头,不假思索答:“会。”
顾雨山看了一眼叶红蓼,只一眼就吓得他重新低下头。
顾雨山淡淡道:“既然你愿意拿命救顾城,只要顾城无事,过程方法如何,又有什么关系?我保顾城无事,拿你叶红蓼这条命用用,委屈你了么?”
叶红蓼撇嘴,暗想,你是大将军说打人就打说罚就罚,人命都可以拿来用。一边埋头嘀咕道:“拿来用用?那也不能将人活活打死啊……”
顾雨山见他这般委屈又不敢言,斥责道:“我是教你去军牢,可这违抗军令罢了军服是谁教你的?”
叶红蓼吓得身子一颤,扯得伤口疼,他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得咬着牙掐着自己的胳膊忍着,额头的冷汗不住的冒出。又不敢不回答,声音发颤的回:“末将……不委屈。”
顾雨山见他将自己的胳膊都掐出血渍来,又不忍的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委屈,又为何偷了濯缨毁了红莲池?”
叶红蓼知道濯缨的意义,也深知顾雨山视这红莲池有多么重要。因此抖得更加厉害,实在撑不住又怕自己摔倒,顺势前倾双手撑在地上,才寻得一个支撑点稳住,叶红蓼脑袋垂得更低了,战战兢兢道:“末将……并不是觉得委屈,只是溪苏喜欢红莲,我见这莲花开的好看,就想送他……”
顾雨山见他这般狡辩,冷言训斥道:“溪苏喜欢红莲,你就这般不计后果砍了这满池红莲送他;若是溪苏喜欢这岳陵城,你叶红蓼岂不是也会拱手奉上?”
这般如痴如狂,无可救药,不知道究竟是像谁。
叶红蓼抿抿嘴,转着心思讨巧道:“末将不敢。岳陵城……是将军的。”
顾雨山见他这般心存侥幸,更加厉声斥道:“岳陵城内千千万万朵红莲,红长官不也是偏偏看上了顾某人这红莲池里的红莲!”
叶红蓼知道小心思被识破,垂着眼盯着地上那潭汗水,支支吾吾道:“将军……养得好。”
顾雨山冷笑,到现在还在刻意奉承。倒想看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继续问道:“那为何偷濯缨?”
叶红蓼答:“因为……锋利。”叶红蓼绞尽脑汁后想到“锋利”这个词。
叶红蓼这不着边际的回答让顾雨山哭笑不得,问道:“所以你用它取红莲?”
叶红蓼点点头,本想着偷了濯缨取红莲,也是因为对顾雨山打自己的事心有委屈,想着用顾雨山的濯缨砍顾雨山的红莲很是解气,事后再还回去,不会被顾雨山发现。事到如今,自己费尽心机谋划的这点小手段,早就被顾雨山看穿了。
叶红蓼只得认命似的答道:“末将……末将认罚。”
顾雨山皱眉,罚?怎么罚?叶红蓼砍了大哥的红莲,就要罚?还是叶红蓼砍了顾家军大将军的红莲,就要行军法?若说叶红蓼偷了濯缨,这可不是罚那么简单了,这是谋反篡位的死罪。难不成真以为自己会狠心杀了他不成?
看来叶红蓼真是吓傻了。
罢了,那满池的红莲,就当是罚了你的安慰吧。
顾雨山起身,走到颤抖着跪在地上的叶红蓼面前,拿出腰间的濯缨道:“拿着。”
叶红蓼不明所以,但还是服从的抬起了头,跪在原地双手接过顾雨山手中的濯缨。叶红蓼觉得,这情景,像是接了圣旨一般神圣庄重。
叶红蓼接过濯缨,双手举过头顶,一点也不敢乱动。
顾雨山见他这般,淡淡道:“放下。”免得又以为自己在罚他。
叶红蓼答:“是。”便双手托着濯缨放在身前。
叶红蓼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濯缨,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濯缨,叶红蓼感觉着手上的重量,濯缨不重,但是确是一座城池的分量。
顾雨山立在叶红蓼面前,像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峰,坚定不催,威严势不可当。
顾雨山严肃道:“你记住,濯缨,只杀敌,不杀亲。”
叶红蓼仰头,还没看清顾雨山的神情,就被他的气势吓得低下头。叶红蓼盯着手中托着的濯缨,怯生生道:“是,将军。末将记住了。”
顾雨山见他如此诚惶诚恐,复问:“记住什么了?”
叶红蓼信心十足的答道:“濯缨,只杀敌,不杀亲。嗯……不能砍红莲。”
顾雨山被他气的不知该如何显出表情,叶红蓼啊叶红蓼,你怎么能那么笨?这得教到什么时候?
先前罚他救顾城的事没指望他能明白,将濯缨交付与他的用意也不指望他现在明白;但是这濯缨的意义,他竟然也能这般曲解。
见顾雨山不言,叶红蓼思忖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又答错了。难道不是不能砍红莲,还不能切苹果,不能杀鸡宰鱼?叶红蓼心中纠结着要不要补充一下,想要循一下顾雨山的态度,但是又不敢抬头看他。
叶红蓼目不转睛的审视着手中濯缨,心中默默重复着顾雨山刚才的话:只杀敌,不杀亲。只杀敌,不杀亲……
顾雨山见他小心揣着思虑,幽幽问道:“可是有话要问?”
叶红蓼点了点头,鼓起勇气稍稍抬起头,郑重其事地问道:“将军,倘若末将没有闯祸,将军可会保顾城?”
顾雨山暗想,你总算明白了究竟是如何救的顾城。可这并不是顾雨山想教给他的。面前的叶红蓼仍是契而不舍的循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顾雨山瞪了他一眼,反问道:“这是你该问的么?”
叶红蓼又一次低下头,略带失望道:“末将僭越了。”
顾雨山并无责怪之意,只转了话锋,诘问道:“一口一个末将,顾家军何时收过没有军服和配枪的兵?”
叶红蓼被问得哑口无言,怔怔呆在原地。
顾雨山前后走动一番,在他面前站定,道:“抬起头来。”
“是。”叶红蓼咬咬牙抬起头,却看到顾雨山双手托着一身军服站在自己面前,军服上,是自己的配枪。
叶红蓼看着眼前这身军服,顿觉心中窃喜,随之而来的是懊悔和担心。
顾雨山见他杵在原地,厉声道:“还不接着。”
“是!将军。”叶红蓼答的响亮,右手握着濯缨,双手托着接过军服和配枪,高高得举过头顶,尽管这姿势无疑是在自讨苦吃,但是叶红蓼那高昂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炫耀战利品一般。
顾雨山见他就这么双手高高举着,不知是傻还是蠢。也不特意命令他放下手,只是兀自走到大厅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凉茶,语重心长道:“红蓼,你以为这身军服就是一身衣服那么简单么?那是一身责任,一份使命,更是一种权利。
穿上这身军服,你就是顾家军的将士,你的责任守护岳陵城,你的使命是保岳陵城千万百姓平安,你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查找谋害陆文冲的凶手,你才有权护你所珍视之人的周全;没有这身军服,你又能做什么?”
顾雨山从未如此耐心而又温和的与自己讲过这些,这些话,叶红蓼虽不是很懂,但是一字一句认真听着,一字一句将它们刻在心中。举着军服的手臂,更加笔直了。
顾雨山见他安分的听着自己的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叶红蓼跪着的地方,已经湿了大片,而他本身还在强忍着克制伤口传来的剧痛,终究是于心不忍,只淡淡道:“退下吧。”
叶红蓼却是仍旧高高举着军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雨山挑眉,品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道:“还有事?”
叶红蓼咬着嘴唇,顿了一会,鼓足了勇气,小心念道:“将军……末将……末将不想成亲。”
“啪!”的一声脆响,这是茶杯盖砰撞茶碗的声音。叶红蓼惊弓之鸟一般,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可是见顾雨山不语,叶红蓼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坐在椅子上的顾雨山,大声喊出:“将军,末将不要娶荷衣!请将军……”
“嘭!”这声音沉闷有力,这是茶碗撞击在桌面上的声音。这次叶红蓼只敢在心中一震,纹丝不动的看着明显已经发怒的顾雨山。
你是不想成亲,还是不要娶荷衣?叶红蓼,事到如今你还在口是心非,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明白,还敢说不!
顾雨山见他这般执拗,斥责道:“不想?不要?叶红蓼,难道你还想违抗军令不成?别忘了,你还有两百军棍记在军法处的帐上呢!”
叶红蓼低头,纠正道:“一百八。”
顾雨山冷笑,你倒是记得挺清楚。又阴着脸道:“三百。”
叶红蓼心中咯噔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咬得太过用力,嘴中竟泛起一丝腥甜,而后被惊得冰冷的血液顺着嘴角滑下。怕这血滴在军服上弄脏了军服,抬了下胳膊蹭了顺着嘴角流下的血液。叶红蓼沉默得诡异,举着军服的双手才慢慢放下,一只手死死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强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叶红蓼站的笔直,恭恭敬敬的向顾雨山敬了个军礼,继而转身欲离开,全程面无表情。
顾雨山见他这般沉寂决绝,大声喝道:“站住!”
叶红蓼才走了两步,听得顾雨山一声令下,即可止步,侧着身子站在原地。没有看向顾雨山,只是站在原地。
顾雨山冷冷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叶红蓼镇定自若,盯着大厅的一角,无比冷静地回道:“将军,末将去军法处领罚。”
叶红蓼答的视死如归,顾雨山心中莫名得冒出一团怒火,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愤怒的情绪,只用不带任何感情语气道:“就凭你现在的身子,莫说三百,三下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叶红蓼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回道:“末将知道。”
“知道!”
顾雨山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提高音量,“知道还敢违抗军令!你叶红蓼的命,就这般可有可无么?叶红蓼,谁教你这般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叶红蓼转过头望了顾雨山一眼,没等顾雨山看清他的眼神,就又转过头去盯着那空荡荡的角落,不紧不慢道:“将军教的。”
顾雨山的心狠狠得揪了一下,看着叶红蓼死死抱着军服,将濯缨紧紧握在手中,看他胳膊上被自己生生掐出血的伤痕,看他双颊凹下的脸上无畏冷绝,看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的站在那,顾雨山突然觉得心疼。
叶红蓼说的没错,是自己用他叶红蓼的性命祭奠军心民心在先,是自己不珍惜他的性命在先。
顾雨山黯然,道:“你刚才不是问我,如果你没有闯祸,我会不会保顾城么?我现在回答你:我不知道。”
叶红蓼不解,望向顾雨山。
顾雨山看着叶红蓼,心中的感觉不可名状,缓缓道:“你闯了祸,就能将百姓的注意力从顾城身上转移;你闹得越大,顾城就越安全;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保全顾城,又能稳定军心的方法。
倘若你没有这样做,顾城仍旧在风口浪尖,当时那种情况,若是不能找到十足的证据证明顾城清白,军法处只能依法处置;就算能找到十足的证据,也不见得能赶在那暗处的人之前,保顾城没有生命危险;就算能保顾城不被暗处的人伤及性命,也不能保证顾家军的将士和岳陵城的百姓,能放过顾城。倘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只能拿顾城的性命定军心,安民心。
所以,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叶红蓼这次没有移开望向顾雨山的目光,可顾雨山眼神中那涌动的情绪,他看不懂。
顾雨山轻轻吐了口气,重新拾起一贯的不可侵犯道:“叶红蓼,我罚你,不止是为了救顾城,而是要你明白,身为顾家军的将士,服从命令是你的天职,保护岳陵城是你的使命;军令如山,任何人犯错都不可姑息。
军法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公正,而是为了整治军队。而治理一城百姓,远比治理一方军队要艰难得多。任何人的性命,都抵不上军心民心稳定重要,包括我顾雨山在内。
我罚你,更是要你明白,随便抵上自己的性命救人,不是重情重义,而是最愚蠢又不可原谅的行为!你要学会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寻求最合适的解决办法。
叶红蓼,你给我记着,我绝不允许你再这般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若是你叶红蓼的命真有能挽救岳陵城的那一天,你也必须得给我找出其他的解决方法!
说这些不指望你现在就能理解,我只要你将我今天的话记在心里。你可,记下了?”
叶红蓼懵然点着头,他终是转过头,不敢再看向顾雨山,不敢再看他眼神中抑制不住的哀伤,他猜不透。
顾雨山长舒一口气,又肃然道:“记下了就退下吧。过几日就是中秋家宴,你且回去好好养伤,父亲要你坐得时候,不要像今天这般投机求饶,否则惹怒父亲,有你受的!
至于联姻的事,事关我岳陵城的安危,断不会容你儿戏。这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若胆敢任意妄为,可不是要你叶红蓼一个人的性命那么简单了。”
顾雨山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威胁他。
叶红蓼没有再顶嘴,但是也没有起身离开,依旧固执的站在原地。
顾雨山知他不服,又懒得再费口舌,只甩了一句:“不想走就跪着!跪到想明白了为止!”
叶红蓼应令跪下,委屈又不敢言,却只能服从,忍着疼盯着怀里的军服一声不吭。
顾雨山从叶红蓼面前走过,甩了一下袖子,哼了一声,离开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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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的废话连篇:
(;′⌒`)这段特别心疼小六……
╮(╯╰)╭身为将军,顾雨山对小六太过残忍,又不肯解释;身为大哥,顾雨山的心疼又不表现出来;再这样下去,小六对他只剩下怕了。
(改了好几次,尽量使逻辑衔接合理,但是感觉还是有些随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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