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接着道,“夏将军,若是无事,我们便就此别过了。”
夏力的目光缓缓落至我身上,又朝她幽幽看去,我见他的眸中一时竟露出些许迷蒙之色,索性别过头不去管他。
阿留小声道,“苏苏……”
我低低教训他,“现下要叫阿娘了,没大没小叫为母的名字,像甚么话。”
他吸吸鼻子笑了一声,将我脖子搂住道,“我小舅舅呢,娘怎么舍得离开他的?”
我将他后脑勺轻拍了一下,撵他进了马车,道了句,“多话。”
白术将帘子放下来,点头告辞道,“夏将军,我们这便走了。”
我听见车夫赶马扬起的马鞭声响,却再未听见夏力发出任何声音。
车缓缓停住,白术掀了窗子眉开眼笑道,“苏苏,这就是若仙斋了。”
我将阿留给白术抱下车,对她轻声道,“夏将军知道我回了上京,现在陛下必定也知道了,我此时必须即刻进宫一趟,以免陛下生气,白姐姐,阿留托你照看,拜托了。”
她神情一凛,“进宫可有危险?”
她知晓我从前是陆景候那边的人,我心里默默算计了一番,抬首冲她道,“若是我今夜子时还未出宫,你还是将阿留托付给夏将军罢,阿留虽小,却也是忠臣之后,不会有事的。”
我话中有着叹息,阿留将嘴撇了就要掉泪,我连忙道,“你以后就是男子汉了,别给我丢脸不是。”
他孩子气就要挣开白术的手臂朝我扑来,我心里一紧,不敢多看太久,匆匆放下帘子朝马车夫道,“将车往回赶,到了宫门处再停下。”
阿留似乎是哭了起来,我知他伤怀不已,可我若是再留几刻,只怕便真没有命回来了。
宫门还未锁钥,那侍卫似乎对我还有些印象,须臾地一怔之后便让我进去了,我已是许多时日未踏足这一片皇城,意识有些恍惚。
花匠们都是匆匆在收拾东西准备歇工了,我却还像个要去赶集的百姓匆匆走着,一路行来那些面孔似熟悉似生疏,无一例外都是远远地与我行礼道,“参见姑姑。”
每有一人这么对我称呼,我的心便跳快一分,我离开这宫里有两月有余,他们竟都还像昨天才见过一般似的。
御书房照旧是王喜在守着,我见到他时已经差点就以为前些时光都是南柯一梦,他却打破了我这一幻象,跳着脚低低叫起来笑着道,“苏苏,你回来了?”
我胸腔中莫名被一股子热气膨胀得有些酸涩,他的笑是我经历众多事情后仍然觉得温暖舒心的事物,我在那一瞬间,恍惚觉得我今日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了。
他将我扶着上了御书房的台阶,低声道,“陛下在里面午休,睡到现在了,还未传晚膳呢。”
我看了天色道,“陛下几时睡的?”
“未时歇下的。”
“未时?”我狐疑道,“到现下都快一个多时辰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道,“陛下这几日睡得少,都是实在熬不住了才眯会眼,我们也心疼着,便没去叫嚷。”
我点点头兜着手站了,“我再等等罢,若是吵着睡意正浓的人,只怕要闯祸。”
他笑了笑,“也正好小声说会话。”
他倒是没问我这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轻声慎重地问道,“苏苏,你可有在外头吃了苦?”
我怔了一怔,他眼里尽是满满的关切,倒像是从未知晓我曾经算得上八九分叛国之人。
他嗯了一声,追着我回话,我忙笑道,“没吃苦,我聪明着呢,苦都让别人吃了。”
我没等他有所回应,加了句道,“我还收了个儿子,你应该知道的。”
他是陛下身边的眼线人,宫里宫外朝堂市集,只要是传给女帝知晓的事情,他没有一件是不知道的,此时我这样说,他便也这样答道,“我知道,只要你自己喜欢便好,旁人怎么说都不必去管的。”
我拍拍他的肩,“王喜哥,还是你最懂我。”
这件事淮宁臣有过顾虑,夏力没有表态,还有陆景候,若是他知晓或许会雷霆大怒,斥责我想一套来一套,可唯有王喜,他虽是经历许多奸猾之事早已养得四面逢源的性格,他也还是对我轻着笑着说,只要你喜欢便好。
我叹了口气,“人的命短,还是要赶在有口气的日子里把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都做完才好。”
他袖了手,也是叹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先把眼前的事情弄妥当才是顶好的。”
许久未见的小顺子恭恭敬敬地垂眉与我道,“姑姑安好。”
我笑了声,“好,怎么不好。”
岁月静好故人仍在,再大的权力荣华也及此不上。
女帝似乎在书房里有了些动静,我连忙使眼色让王喜去看,王喜悄悄踮起脚从门窗格子往里面一觑,用手在背后比了个大拇指,随即便推门躬身走了进去。
他们在里面不知在低低说着些什么,女帝的声音有些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多时,王喜含笑从里面出来,朝里面一指,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抬脚跨进门时,他偷偷与我道,“陛下心情平稳,不可你也要注意些。”
我凝眉点点头,垂手便进去了。
她没有像以前总是埋首在桌案上批折子,此时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门槛处,我朝她看时,她也正睁眼望过来,眉目中有一瞬的诧异,很快又恢复到波澜不惊。
我不敢怠慢,走至她对面跪了道,“臣参见陛下,陛下近日来可还安好?”
她低低嗯了一声,将肩上披着的暗金色外袍往椅背上一搭,踱步往我这边过来,轻声道,“你先起来。”
我依言垂眉站起来,她道,“把头抬起来。”
我只得缓缓抬起脸来,却还是垂着眉眼,她默然看了我半晌,忽然道,“听说你与白术打过照面了。”
我忙答:“臣正是与白术姑娘一起回的上京。”
“她与白师父云游四海许多年,也终于回来了,”她言语里有些叹息,竟不像是平日里威风凛凛君临天下的女帝,“她怎么舍得回来?”
我低头拱了手道,“陛下有所不知,白姑娘此次回上京是养胎的。”
“哦?”她莫名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是吗,那朕先恭喜她了。”
她说完这句突然不再出言,我怔愣着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她在这正值二十出头未过五的韶华年纪里,却突然显了对人生的惶惑颓意道,“若是他还在,我的孩儿只怕也有三五个了。”
我心惊胆颤之时突地觉出些许悲凉,蓦然记起,先帝走后,女帝便再未谈及情爱之事。
她主张皇位让贤,将朝中大臣的建议充纳后宫之言一律驳回,铁了心要与先帝永远忠贞。
我暗地里叹了口气,一个女子坐这江山本就不易,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信念才让她硬撑着到如今。
陆景候的叛乱对女帝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击,否则她也不会放下一直抬高着的架子,去让淮宁臣招降陆景候。
我兀自默默想着,她转过身来与我道,“白术可有被你的面容诧异道?”
这话问得奇怪,也不太奇怪,我战战兢兢想着该怎么说,她又道,“你是江南人?”
我惊了一惊,不知她是何用意,偌大的书房之中隐隐有股苏合香,淡淡的清幽让我神志有些迷蒙,一时脱口道,“臣是江南木雪岛的人。”
她眉目一凛朝我看来,我回过神来叫苦不迭,却还是装作面色自若道,“臣是小时候被母亲带出的木雪岛,之后便一直未回去过了,途中与母亲走散,后来便进了当时的上将军府做侍婢。”
她唇形抿得只剩一条细线,问了句,“果真?当年木雪岛一夜被灭门,你在何处?”
我不敢犹豫,快声答道,“正是那次与我母亲偷偷逃了出来,才躲过此劫。”
“你可知是谁人下的手?”
“臣当时还小,”我低了头,暗暗攥着衣角将手心里的汗拭了道,“现下再去想一时忘得差不多了。”
她若有所思嗯了一声,缓缓坐下来道,“你当时既是与陆景候一起的,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莫不是想当细作来打探情报的?”
我忙道,“陆景候脾性不好,对属下不够亲近,臣私心想着,与其受他的气,还不如顶着被他杀了的风险来投靠旧主,况陛下仁和,对臣子尤其体谅,臣不敢欺瞒陛下,望陛下明察,饶了臣当时鬼迷心窍被陆景候所蒙蔽之罪。”
“叛国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头等大罪,”她低低说着,仿似在谈述着与她不相干的事情,“你既是想通了,何不让陆景候也一齐回来?”
回来。
她这词轻而易举地便打动了我,似乎从前对陆景候要逼至绝境的猜疑都是过眼云烟一般。
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女帝面前,转眼便将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叛国,造反,全都成了陆景候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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