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在宫里当差许多年,自然认识女帝。
我见他神色不豫,敛目靠回坐垫上道,“不用管,直接出城门。”
他有些惊异地看了我,正待说话时我睁眼去看了他道,“你以为当真能这样顺利出宫?若不是有女帝的暗中授意,只怕你与我还没出宫门就被押回去了。”
他喉头一哽,顺势咽了一口唾沫,我嗤地一笑,霍地把车窗帘往下拉了遮得严严实实,“让车夫快些赶路,我怕夏力这人生事端。”
车内的光线一点也无,只隐隐约约有外头阴沉雨幕里透出的一丝天光映进来影影绰绰,教人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拿手放在车窗帘上轻轻拨开了一丝缝儿,马车正从他面前疾驶而过,他站在高处,车轮碾在地面之上,溅起的泥水朝他袍角直扑而去,他却神色未动,面色沉沉抿着唇盯紧了这边的马车,似乎下一刻便会从女帝身后的侍卫手中逃脱朝我扑过来。
我心里绷紧了急急地跳着,放在帘上的手似触了针尖一般,疼得一抖便缩了回来。
身边小葛笑了笑,“你方才还挺有本事的样子,没想到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闭眼重又躺了回去。
陆景候已是攻下了沧州,淮宁臣率军又往北回撤了几千里路,小葛连夜赶去的时候那一片兵营灯火飘摇,我几乎能想到淮宁臣彻夜不眠地坐于帐内灯火下看周边山势绵延的走向,从前带着官家子弟玩世不恭的笑如今只怕都敛去了,空留了愁思于面上。
我侧身去问小葛,“你为何现在还不改口?”
“嗯?”
“我问你、”我坐直身子去看他,嘴角撇了撇,“你为何到了如今还叫他公子,早应该改成郡马或者将军,这样的称呼于他如今的身份早是不符,你不怕他不高兴?”
他嘴角一沉,眸里有些晦暗,言语里却是作为属下对主子的一片赤诚,“公子永远是公子,就算娶了个自己不爱的郡主成了郡马爷,也还是我从前的公子。”
“哦,是吗,”我笑了笑,仔细听了听车轮子在山间小道上的回音,“你怎知他不爱,就算不爱这人,也爱那嫁妆。”
“公子他并不是这样打算的,”他抿了抿嘴,眉间拧成一条细缝,“如今许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到时候便是真相大白之时了,你该这样想,要是他爱了那什么郡主,还费劲心思去找你回去作甚?”
我听了这话哼着笑了一声,找我回去的理由有太多,也不差小葛说的这一个。
陆景候的军营我没有去,小葛在路上与他传过信,误抓的白术与小阿留就在从前的沧州知府宅邸里放着。
军中盛传陆景候抢了位如夫人回来,还拖家带口多了个私生子。
不知白渊离是否知晓白术的遭遇,若是他知晓了,只怕会因此怨尤于我。
我扯了扯眉心顺了一口气,走近了那座久别重逢的知府大宅。
内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我走了几步霍地停下,旋身问小葛道,“陆景候把他们怎么了?!你不是说他们在这儿的么?人呢!”
小葛双眼一翻,几乎要被我掐得背过气去,远处响起一大一小的声音,“苏苏?”
悠远的空中传来的那两声犹如天籁,我喜得转过身张嘴就要笑出来,却是刚将目光投过去,便生生僵住了脸哽住了话头,白术与阿留并列站着,他们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五花大绑被几名兵士押着,犹如囚犯。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去看他们身边的那人,负手微仰着脸的陆景候不可一世地站在他们身侧,神情冷冷嘴角含了一丝笑朝我瞥来。
我竟不知……
陆景候,我竟不知有朝一日你会用这等神情来看我。
犹如看着一只起初奋力抵抗最终却不得不被绞尽利齿的野猫乖乖服帖收起了一身的脾性,他似胜利的王者一般微微启了那双薄唇,斜睨过来道,“若不是我拿他们做要挟,只怕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你也会无动于衷罢。”
我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一刻也等不及拔腿就要冲过去抢回我的阿留,他还那样小,细白的小手被绑着,陆景候怎么狠得下心。
小葛的手动了动,被陆景候冷冷的视线逼着还是将我拦住在五步之内,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服个软,公子不过是在气你不辞而别才将她们绑了来让你心疼一下,你只需说你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公子解气,大家都舒心。”
我霍地转头朝小葛看去,“你是陆景候的一条狗么?!”
他脸色刷地惨白,嘴皮子动了动讷讷没有说出话来,我见他这样只觉心中有火无处发,狠狠推开他手道,“他不仁不义举兵造反,将人灭族杀戮成性,你帮着他,到底是为着什么?!”
小葛抿紧了唇际,神色里似乎对我突然生了有隐隐的恨意,他一言不发地看向我,半晌后又朝陆景候看去,我心里隐约觉得,若是陆景候开口说要杀了我,只怕小葛便会随即化手成刀将我从头往下劈成两半。
可是他只是看了看陆景候,我顺着他沉默得像背负了太多的视线看过去,陆景候轻声嘲嗤一笑道,“小葛,将他们送到客房里去。”
阿留突然挣扎起来,红着眼睛哭着喊我的名字,“苏苏,苏苏我害怕,你带我走好不好,我知道就是他杀了我爹,我不要被他捆着,我要我小舅舅……”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直未开口的白术半蹲着看向他轻声安慰道,“乖阿留不要哭,苏苏当然是来救我们的,阿留不要怕了,要是你哭的话,苏苏会心疼的。”
阿留听了这话又强忍住苦意,抽泣得鼻尖都通红起来,那些滚烫的泪不停地落下来,滴在我心尖上,像佛堂里燃着的香烛,不留神便被灼得体无完肤。
陆景候紧紧盯着我,“这小孩是谁的?”
我在深深浅浅的秋色里对着他咬牙挤出一句话来,“陆景候,你要如何才肯放了他们?”
我怕他知道阿留便是之前被他斩于城门外的沧州知府的生子,只是急于让陆景候放了他,却是这话更让他起疑,他冷冷道,“谁是他小舅舅?”
“你一向本事通天,竟连这都不知晓了?”我牙齿颤得将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猛吸了口气道,“他是我养子,你不要害了他。”
他神色愈发冷冽起来,朝小葛轻轻看了一眼,小葛立即上前将阿留和白术带走了。
我远远地望着阿留小小的身影傍着白术步履不稳地走着,攥成拳的双手快要碎在掌心里,“陆景候,我最后与你说一次,不要害他们。”
陆景候却是早已转过身去,没有理会我,径直负手往另一侧的游廊上走了进去,身影快要隐在了那一重屋檐遮下的阴影里。
我突然发现,他今日竟是一反常态,着了一身黑袍。
他从前是向来只着白衣的,衣裳不许绣暗纹,袖边袍角也不许多出杂线的颜色,就连一根束发的带子,也从不能是旁的颜色。
以前在京中陆府,下人们总说公子便是块冰,平常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若是想要惹得他生气,只要在他身上放一根其他颜色的丝线便是。
还听得说,之前有服侍他穿衣的小仆婢笨手笨脚,将自个袖子上的一根头发不小心落到他腰带上,后来便被人生生打折了手。
他今日这般,竟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全然已是不认识他了。
我随他走了极远,绕了几条抄手游廊,眼前的景致快快往脑后退去,晃花了眼,迷了心神。
他默不作声在前面走着,像是与我无话可说,我面无表情在他后头跟着,也果真是无话可说了。
他在一间檀木雕花门前停下,微微回过眸来看我,将手无骨一般轻轻伸出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一阵药味扑面而来,裹挟着一股极其湿热的风,扬着陆景候未全束起的发,拂到我面上,我微闭了眼去看屋内,影影绰绰的一阵雾气裹着屋内仅有的一张垂了纱帐的大床,没有半点生机。
陆景候回过头去,让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我盯着他侧脸看了极久,他轻轻启唇道,“你进屋去看。”
回廊上的尽头涌起了一阵没由来的风,我忍住寒意朝他看了一眼,他冷冷移开了视线,自己先行进去了。
他玄色的外袍上有着繁复的缠枝莲暗纹,我看得眼花,他一个拂袖,将那精致的布料从我眼底下抽走,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忍住呼吸不让浓烈的药味呛着自己,那床渐渐离我近了,我心里却是没来由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陆景候走上前快快挑起了那帐帘,我打眼看去,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年岁不复年轻,眉眼却与我有六七分相似,我心里似涌着狂潮,在一片眩晕中失声大叫了起来,“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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