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着哭声走过去,见到墙角处一名女子坐在树底下,一身湖绿色素淡的宫女装扮,手中拎着包袱,低头垂泪。
“你怎么了?被主子骂了?”我见她楚楚可怜,忍不住问。
她听闻,抬起头来,见着我愣了几秒,慌忙跪了下去:“珍小主,奴婢……”
“行了,你莫怕,有什么委屈和我说说。”既然撞见了,我必然要问一问。
“奴婢,是被皇后主子赶出来的,奴婢是新入宫的,笨手笨脚惹皇后主子不满,让奴婢出宫去。”她抹了抹泪抱着手中的包袱说。
“出宫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说。
“您不知,若是此时出宫,外人都会知道奴婢是被驱逐出去的,在外人看来…莫不是犯了大错怎会刚来就……奴婢到时也解释不清,以后哪还有人乐意要奴婢,家里人…没了面子,他们还指望着奴婢挣些银子。”她说着,又啜泣起来。
“既然如此,不然,你来景仁宫当差吧,等到了出宫的年龄再和她们光明正大的出宫如何?”我见她可怜,瞧着倒也单纯,便打算收留她,反正也是添一双筷子的事。
“珍主子,不可,后妃的宫女都是有人数限制的,如今景仁宫并不缺人,您若贸然多收一人,况且还是皇后的人,传出去外头必然又少不了对您的诋毁。”跟着过来的容芷理性和我分析。
听闻,那名宫女方才眼里头燃起来的期盼的火苗霎时间灭了下去。
我抵着下巴想了想:“你说得也不错,不然,我让景仁宫调一名宫女去钟粹宫,算是跟她换一换,我这就和皇后去说。”
“珍主子!”容芷无奈的在后头叫我,我让那名宫女和我同去。
“稀客,不知珍妃今日如何会想起来钟粹宫,这个点怕不是请安的时辰。”皇后见到我,并不是太高兴,她依然不懂掩藏自己的情绪。
“皇后,您宫里头这个宫女可否与妾身宫里头的一个丫鬟换上一换?”我也不惺惺作态的和她寒暄几句,径直奔入主题。
皇后见到我带来这名被逐出去的宫女,脸色一沉:“你不是已经收拾东西出宫了么,怎么?跑到景仁宫去求珍妃去了?”
“奴婢……奴婢不敢。”她怯生生的说。
“她可没求,着实打算出宫呢,这不被妾身给撞见了,眼见她规规矩矩的,瞧着喜欢,就忍不住过来向您请示一番。这个丫头给妾身如何?在景仁宫再调换个手脚利索的过来。”我说,皇后看了她一眼,想着反正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我要了去也无所谓,倒也未多说什么。
“钟粹宫逐出去的奴婢,珍妃想要,本宫当然要通个人情。”
我不顾她话语里头的贬低,直率的说:“好,那珍妃在此谢过皇后了。”
“嘿,你叫什么名?”在景仁宫,我见她很是紧张,揪着衣角低着头,便用轻松的语气问她。
“奴婢...名为白柢。”她轻声回答。
“柢为树木之根,虽在土下,却是决定一棵树的根基,好名!你看着也是踏实之人,起初有些办事生疏没有关系,只要脚踏实地的打好基础,你日后定然也不会输于她人。”我激励她说。
“珍主子……您对奴婢之恩,奴婢……谨记在心。”话语间,她未干的泪眼透着几分感激和战战兢兢,或许是担心再出什么茬子二度被赶出去。
我豪爽的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打消她的疑虑:“别怕,景仁宫里头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平时有外人在做做样子就行了。”
“珍主子待下人向来和善,你莫担心。”一张巧嘴的芸洛在后头说,白柢点了点头。
我特地让待人温和的容芷领着她熟悉景仁宫这边的环境和她负责的事务,渐渐的,她也不似当初那样如履薄冰。
端午前夕,宫廷又开始忙碌起来,各个宫里头开始悬挂五毒图驱邪避恶,保平安。膳房厨役们开始日夜兼程包煮角黍。内务府开始备办荷包、扇套和香袋等避邪避暑物品以备皇上端午赏赐之用。
宫里头正准备着,一份急奏却送入了宫,皇上看毕手中的毛笔滚落在方才还未批示的奏折上。
“皇上,怎了?”我问。
“快备好轿子,不必太繁复的仪仗,朕要此刻便出宫,不得耽搁!”他霍然起身对小德子说。
“额娘病重,珍儿,你和朕一起去。”他扭头对我说,我惊诧的张着嘴,前段日子还说是没有大碍,然而病来却如山倒,令人措手不及。
我急急匆匆拾掇好,坐上了御轿后头的轿子,队伍已经从简了许多,我看着窗子外头一路上跪迎皇上的一片乌压压的人群,上至官员下至坊间百姓,甚至有胆大抬头之人想要一睹圣颜。
兴许是皇上的吩咐,轿子行得很快,我的心里头越发不安,合上帘子暗暗祈祷着这一次福晋的状况莫再让他焦急落泪。想起上一次醇亲王离世时他蜷缩在墙角一击即溃的脆弱模样,我还能感觉到心头一痛。
醇亲王府如旧,门口跪着许多家丁,每一次除了探病,他似乎都没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过来一趟。
他下了轿子,在众人面前却不得不遮掩自己的焦急不安,只是他不觉加快的步伐却流露出来了他的急切。
“除了珍妃,其他人不必跟过来。”他对身后之人说,小德子识趣的带着他们退了几步在府邸门口等候。
这一次迎我们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载沣,少年初成的他眉清目秀,气质翩然。只是眉宇间的担忧让他稚气未褪的脸颊多了几分凝重,他还未向皇上行礼,皇上便拉着他说:“不必了,福晋呢?现在状况如何?”
“额娘自觉……不好,心心念念的想要见您一面。”载沣说。
皇上加快了步伐跟着载沣进了内堂,站在里头侍奉的奴仆纷纷跪下,两名近侍将床帘和纱帐卷起来,福晋平日里清素若九秋之菊的秀丽脸颊此刻却透着憔悴,早已不复那时我见到的灵韵风采。醇亲王去世的这两年里,备受煎熬的她鬓已微霜,仿佛只一瞬,年华便消耗了许多。
然而,当她见到皇上,眸子里却霍然如点着了灯那般有了神采。
“快……快扶我起来!”福晋激动得难以自持。仆人还未动手,皇上便亲自扶起了她来。
“皇上,福晋一见到您气色可就好多了,昨儿个还起不来身,今日听说您要来已是好转了许多。”一名丫鬟说。
“你们都退下吧。”皇上说。载沣将他们都带了出去,为我们留出了空间。
整个屋子里只剩了我们三人,终于不必再顾忌那么多。
福晋伸出手来犹豫着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放下,泪水却已经忍不住掉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仿佛想要将他的眉眼生生刻入自己的心头:“皇上……额娘能够再见你一面,已经……别无所求了。”
“额娘!”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却见到她方才手中拿着的那件小小的石青色金蟒袍,看起来便是幼童之物。
福晋轻笑着拿起来说:“这是你四岁时所着的衣裳,你定然记不得了,这上头的金蟒是额娘一针一线缝上去的。还记得你被抱入皇宫的前一日,额娘将这件袍子早早的备好了,但是,来不及为你亲手换上,他们便将你抱入了宫里头。”
“也是额娘糊涂,为你收拾了好些衣物托他们为你送入宫里头,他们说你是皇上了,皇上自有宫廷里头量身制作精良的龙袍,还需要这些蟒袍作甚。”她的笑容伴着回忆带有一丝苦涩。
那一日,他伴着成群结队的仪仗踏上了万人瞩目的皇位,别人纷纷祝贺她得到了上天的无上眷顾,然而他离她怀里远去的那一刻,她却只有难以止歇的垂泪。
上天其实并不偏爱她,除了载湉,其它的亲生儿子皆命薄如纸,还未学会走路便提前离开人世,而她唯一的寄托,终究也不再需要也不再属于她。从此,他和她再也无关,他是朝堂上高高在上远远难以一瞥的皇帝,而她,依旧只是在别人眼里头风光无限却冷暖自知的醇亲王嫡福晋。
看着那件小小的蟒袍,皇上垂下眼帘,眸子里深深地藏着一丝暗痛,他们都是被命运的齿轮带着走的人,他也从来不曾能够选择。有谁又曾问过一个四岁孩子的意愿,是选择冷冰冰的皇椅抑或还是额娘温暖难舍的怀抱。
“额娘,在儿子的心里头,您一直都是额娘,无论见或不见。”他忍住心疼,看着她泪眼渐渐模糊的脸颊。
她微微点了点头,听到他这句话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心满意足,与他对视了良久,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为了眼眸里头的那丝深深的眷恋。
方才见到他时的回光返照已是渐渐失了效力,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眼角久久未垂的那滴泪掉落在他的手上,她渐渐气若游丝,然而面容上却透着祥和。没有埋怨命运的不公,没有痛苦的挣扎,只是安详平和。
她在自己在人世中最后的牵挂,她仅剩的唯一的儿子眼中身子逐渐冰冷,不再有丝毫温度, 仿佛最后一缕芳魂也消失殆尽。然而,于她来说,这已是最大的幸福。
他对于额娘冰冷的身躯早已有所察觉,却固执的保持着那一种凝望的姿势。
我的眼角一热,已经跪了下去,忍不住谴责命运对他如此不公,让他贵为帝王,面对生死却依旧无能为力。让他眼睁睁的见到额娘和阿玛都渐渐地离他远去,不余一分挽留的机会,便永世不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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