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砰”的一声跪在地上，乌黑的长发凌乱无声地垂落，他紧紧握住拳头，声音沙哑得吓人：“我该怎么办？”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应该杀了那个人吧？”

　　连舟一愣，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道：“哪个人？”

　　“哪个人？”他重复着连舟的话，想到了什么，对着一众跪着的太监奴婢喝道：“都给我退下去！”

　　众人大骇之下连连磕头告退，孟回抬眸望着连舟，他的表情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然声音却是凄切得吓人：“你觉得，会是那个人吗？”

　　这个喜怒不形于色一向淡隽的男子眼角缓缓淌下一行眼泪，发出轻微的颤音：“应该不会……是那个人吧。”

　　当他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连舟就知道，孟回可能猜到这一切是自己的父亲所为，只是拒绝相信而已。

　　她看着孟回流泪的脸，忽然就漫上不可名状的疼痛，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子，这个她一向认为无情无义的人，这个她觉得不懂疾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原来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脆弱。

　　自己的父亲，杀了最亲密的兄弟。

　　她跪下来，摊开手掌抵在孟回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抚上他苍白秀美的脸庞，用袖子擦去孟回脸上的泪水，带着一丝哄意柔声道：“别哭了。”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孟回一愣，心里角角落落筑起的防御工程在这一刻全然塌覆，所有的情感还原成最本真的样子，他没有伸手抱连舟，只是把头抵在连舟的肩上，脆弱无依的姿态。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轻轻哭泣了起来。

　　连舟微愣，随即伸出手，轻拍着孟回的后背，再不说一句话。

　　——

　　便是那以后的第二天，连舟又启程回到了西川，对孟回的疼惜幻化成了对钟离钰的担心，她没在的这几天，钟离钰他，过得可好？

　　大约三个月后，连舟听到了唐璃之子唐旋登位的消息，不过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母妃又身娇体弱不可代为立政，外戚氏族势单力薄，对丞相孟景儒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人选。

　　不多时，六岁的小皇帝就发布命令，孟回功勋卓著，才能突出，册封为远安王。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钟离钰正在下棋，他端起茶笑了笑：“幸亏我退出了权力中心。”他嘴角的笑容像是水里微卷的深绿色茶叶，意犹未尽意境深远。

　　他嘴里陡然传来一阵腥甜，他喝了口茶强自按压下去，对着正在思索棋局的连舟道：“小宋，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这个问题稍显突兀，连舟望着钟离钰皱了皱眉头：“你别问一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分神，”她捂住耳朵，“我一定要好好走这步棋，绝对不能再输给你了。”

　　钟离钰温尔一笑：“那时候，你竟然跳到了我的怀里。”他望着少女捂着耳朵沉思的样子，目光倏忽变得很遥远，仿佛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高高的山巅上，对他灼灼而笑。

　　“我为了接住你，手都麻了，你却想一刀刺死我，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

　　“喂，你还让不让人下棋了！”连舟鼓起了腮帮子，小脸红红的。

　　钟离钰伸手轻轻掰开连舟捂在耳朵上的手，笑笑说：“要学会在很吵的情况下还能认真思考，不受干扰。”

　　连舟的思路被钟离钰强行打断，心里不禁滋生出淡淡的恼意：“我可没你这么厉害，再跟我说话小心我的拳头。”

　　钟离钰无视连舟的威胁，继续道：“就像在这人世一样，就算外面再浮华，再喧嚣，你也要保持一颗独立的，能自省的心，要不受干扰，好好的活。”他不再笑，眼神却颇有深意。

　　连舟眉头皱得更紧：“跟我玩哲学吗？跟我装深沉吗？钟离钰你现在走装 逼路线了吗？哦，不对，你一直是挺装 逼的，只是你以前爱装傻装萌而已。”

　　钟离钰不反驳，他忽的站起身来，经过棋桌来到连舟身边，颀长的身姿挡住了日光的流泻，他挑起连舟的下巴，然后低下头，温柔地浅吻着她的唇。

　　钟离钰甚少对连舟有过什么亲密动作，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连舟有些愕然，一向头脑清明的她就任他在这里轻轻吻着，落英纷纷扬扬，几片落到少女素净的衣襟上，绽放得像蝴蝶一样热烈。

　　钟离钰的声音很轻很淡：“照顾好自己……我的女孩。”之后他便离开了连舟的唇。

　　连舟没听清，想张口问他说了什么，钟离钰却是一笑：“这豆腐，好像有那么点点老了。”

　　连舟阴沉着脸：“吃我豆腐不说，还敢损我，钟离钰你是不是太无良了一点？”

　　钟离钰微微勾唇：“你自己琢磨着棋吧，我先小睡一下，想通了怎么下之后再来唤我。”

　　他便迈着步子走向了树下的躺椅。

　　待钟离钰走开之后，连舟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喃喃：“真的已经老了么？”

　　没了下棋的心思，越想钟离钰那句话越烦，这臭家伙，是嫌弃她吗？

　　一个人拿着棋子在那里掂量了许久，钟离钰把她的棋子围截得死死的，还是想不出突破的方法，连舟不想认输，转了转眸子，伸手调动了几颗棋子的位置，虽然钟离钰的棋仍然占优势，但是她已不致无路可走的地步。

　　做好这一切后，她便跑到钟离钰的躺椅旁，推了推他的肩膀：“喂，我已经想好了，起来我们下。”

　　钟离钰没有起来。

　　连舟以为他在装睡，手拍上他的脸颊，却蓦然发现一阵冰凉，他的嘴唇是苍白的，像是开到季末的杏花，如雪的色泽。

　　他嘴角挂着笑，躺在椅子上，神态安详。

　　那时候连舟心里是出奇地平静，她甚至也想像钟离钰一样笑，终于，她又是一个人了。

　　再见到孟回时，是天空很蓝的一个下午，同样的行走，不同的是，他进城，她出城，他带着一众侍卫，浩浩荡荡，而她孑然一人，身上背着钟离钰的骨灰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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