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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梧桐叶落秋将暮(下)

为君翻作琵琶行 团大人 4915 2021-04-02 18:51

  深院之中,有人和歌而舞,雪白的长袖肆意挥舞,流光映出的是一张痴迷的脸庞。

  一墙之隔,另一侧的人缓步慢行,深秋的寒风中,朵朵**颤动着散落满地,衣袍一带,卷起片片暗香。

  一路出了内殿,重开宴沿着山路慢慢走着。

  北辰殿的山听说原叫盘龙山,北辰殿在此落址后便改名为北辰山,比起东流殿的北牧群山的险峻严寒,北辰山要更平缓一些,山势连绵千里而不止,如卧龙盘踞,气候也更平和,此时正值暮秋,漫山遍野一片橙红,煞是好看。

  也正是在这样美丽的秋日,“他”死去了。

  重开宴负手而立,山道上的风很大,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一头长发随风飘荡,黑色的衣袖阵阵翻飞,这样肆意的滋味,仿佛只消纵身一跃便能随风而去。

  朝阳初生,挥洒大地,他却独自站在山体的阴影里,一明一暗的双眼直面东方,眸光流转,其中翻涌而出的是无数惨烈的回忆。

  三年,三年啊……那些事情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他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原名李宴,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

  那个鬼魅般的影子从街道转角冲出时,他从未想过他的一生会发生这样巨大的转变,转瞬间,一把刀刺进了他的心口,再有知觉,他已经身处于万千世界中了,而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还坐着一个老人……

  从模糊的意识中回归现实,他睁开眼的时候,面前是一张苍老而狰狞的面容,无数条粉红色的疤痕如蠕虫般蜷踞着,拉住他的那只手上也是疤痕密布。“天不亡我……”老人发黄的眼瞳涣散,视线不知聚焦到了哪里。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周围一片皆是黑暗,漫无边际恍若深渊。

  “别怕,孩子,你不会就这么死去的。”老人的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伤口中喷涌的鲜血渐渐止住,一股暖流逆流而上,他忽然大力的挣扎起来,一把推开老人向后跌坐在地。

  “怎么?你不想活下来吗?”

  “既无至爱也无亲朋,我为什么要活着?”他侧身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笑得肆意快活,“从不救人从不施恩,我何必活着?”

  一股吸力迎面而来,他再度被人一把提起,这次的动作不再温和,他像块破布般在人手里来回晃荡,老人的气息不断喷洒在他脸上,有一股陈旧的霉味,仿佛是从阴暗的角落里与霉菌一同生长出来的。

  “那么。”老人的声音在他的耳中嗡嗡作响,“接受这份残酷的工作,就像接受曾经那个残酷的你。”

  残酷的……我么?

  “还在继续。”重开宴看着脚边咫尺的阳光,喃喃自语,“这场游戏,还在继续。”

  阳光下的忽然分出了一只手影。

  当。重开宴右手持刀笔挡住从身后刺来的短剑,交击之后对方吃了一惊,刀刃相交后从重开宴那头传来的震动古怪异常,重开宴左手拔出了袖中的苗人皇妃的刀链,刀链拼成长剑向那人刺去,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左右突刺逼着暗杀者后退。

  暗杀者与他错身换位,反手拔出第二把短剑与他拼杀,数十招后仍是抵挡不及,衣袍下摆被长剑切去一角,露出底下黑色的衣物,那人见状不妙,侧身一闪跃下山道,长剑划伤了他的后腰,重开宴朝他后背劈出一掌,劲风过境卷起落叶千层,然而那人似乎很熟悉山道,几个闪避后已不见踪影。

  这就是所谓的“我不是来刺杀你的”吗?因为刺杀之人另有其人。重开宴看着那片衣角碎片随风飘远,收起了刀链与刀笔,山道前有人一路小跑上来,“咦?这是怎么了?”

  重开宴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你真的是一殿之主吗?”

  那人把手里的药包递了过去,随后扶着膝盖大喘气,“我也很好奇有没有我这种整天替人跑腿的殿主。”真要感谢江阳辙在北辰殿,否则他上哪儿抓药去。

  重开宴提着药包,那人眼珠一转,“小唐走了吧?”

  “嗯。”

  两人并排而行,继续往山下走去,那人顿了片刻,又问道,“你师父还好吗?”

  “他不是我师父。”重开宴直视前方,“他说了他不会再收徒。”

  “他收上一个徒弟时也是这么说的。”那人笑了一声,“要不是听说你在花城之战用了离影步,我都没敢确定你是他徒弟,要知道,他可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哪能教出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徒弟。”

  乱七八糟?重开宴心道你这人从名字看来也挺乱七八糟的。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啊……你怎么认识他的?他也在万千世界里?”

  “他……一言难尽。”

  “我很久没见过他了。”那人悠悠的慨叹着,“他现在还在迦楼山么?”

  “也许吧。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花城。”

  “花城?”那人吃了一惊,“他那时候也在花城?!”那花城怎么可能会破?风满楼怎么有机会逃跑?那个人可是,他可是……

  “师叔。”山道到了尽头,重开宴加快脚步穿过重重院落,“你好吵。”

  “喂喂喂,别乱认关系,我和你师父一点都不熟!”

  “说了他不是我师父。”

  “那你还叫我师叔!”

  步入裳月阁,大老远就听到门口嚯嚯哈哈的喊打声,一听便知,那是江水寒又在试图“闯殿”。两人支起耳朵听了片刻,那人忽然道,“江水寒是她的孩子吧?”

  “我只知道他是江浸月的弟弟。”重开宴走向书阁。

  他的意思是父母的身份和一个人本身无关么?那人“嘿”的笑了声,“原来你是个好人。”重开宴冷哼一声,颇为不屑。

  北辰殿内殿关着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池秋娘。

  她是一个艺伎,一个曾经名震大江南北的艺伎。

  这个女人今年三十六岁了。

  梅粮新立在风中长呵一口气。他第一次见池秋娘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

  那一夜,她被选为百花楼花魁,那是一个春夜,百花街的樱花从街头开到了街尾,她红妆如嫁,他意气风发,错身相见,一眼万年。

  “梅粮新?”她笑魇如花,“好奇怪的名字。”

  那一年上任青衣侯突然失踪,他于南北乐府的一片混乱中脱颖而出,四年后,他成为了北辰殿殿主,同年,江临渊继任江家家主,两人一见如故,相约百花楼共饮。

  再次见她,她风姿绰约更胜初见,和着婆娑的舞姿,他们击碗而歌,有暗杀者趁夜而来,欲刺杀两大势力的首脑,他与江临渊拔剑而起,在百花楼里闹腾了一整个晚上,血色罗裙翻扬在刀光剑影间,她在其余艺人尖叫奔逃时肆意的挥洒长袖,那一舞惊艳无匹,深触到两位年轻才俊的心底。

  快到天亮时,雅间中已是死尸遍地,江临渊杀了最后一个人,他喝尽最后一口酒。

  “姑娘,好久不见。”

  “咦?你是?”

  “梅粮新。”他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心里却是寒意瑟瑟。

  “梅粮新?”她一如当年媚眼如婀,“好奇怪的名字。”

  他记了多年的那惊鸿一面,在她心里只如落花流水,早已随风逝去,除了这个奇怪的名字,他在她的心中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更何况此时此刻她温笑的眼瞳中映照出的,是另一个身影。

  他哈哈一笑,一把将酒碗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个与白纨月齐名的传奇花魁在度过了人生中最繁花似锦的四年后,无声无息的卸去了一身铅华。她嫁入江家的那一天,他没有去看,外头锣鼓如雷,他孤身坐在百花楼中,手指一遍遍的拂过名册上那个烫心的名字,直到那三个字一分分模糊下去,直到那页纸彻底破损。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彻底将她从脑海中抹去。

  后来,她有了孩子,那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尽管有许多故事……从未开始过。

  爱一个人,就是踏入了一间地狱。

  故事听来很简单,只有故事里的人才知道,往往只是一个瞬间,心中已是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

  不过片刻时间,回忆已经结束,回过神来,重开宴此刻正推开书阁的大门,只见他动作一顿,忽然风一般的冲了进去,梅粮新一愣,跟着冲入屋内,重开宴从地上搂起一人,他伸手过去测了测鼻息,“还活着。”

  那倒在地上神志不清的女子一身蓝衣,脸色苍白,嘴角溢血,气若游丝。

  那是姑苏。

  江阳捏着一根细小的飞针在火光下查看,“是朱砂。”那根飞针从姑苏的后颈处拔出,不知已在那里扎了多久,“毒素入脑,她的记忆可能受到了损伤,还有……她受了很重的内伤。”

  重开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从相遇之始,她一向面带笑意、姿态从容,样貌虽不是绝美,却让人心生好感。

  可她现在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因为重伤与中毒痛苦万分。

  若不是因为他的出现,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牵扯进这场阴谋诡计。

  “帮我把她扶起来。”

  梅粮新与江阳一齐动手,他坐到床边,一手按在她后心一手按在她后腰,闭上眼睛运起真气。虬龙隐玉功用以疗伤的那一半功法缓缓运转,温润着她体内受创的经脉。

  伤在经脉,用的却不是与他同样的功法,他心里很清楚,这是嫁祸:若她被人及时发现,那是重伤之罪,但若她没被及时发现,那就是谋杀……他是不被承认的青衣侯,如今当年幸存之人汇聚北辰殿,万千世界之事浮出水面,敏感的时期,敏感的话题,一旦他的行动出现纰漏,那将是一语激起千层浪。

  对方竟然拿十三辙开刀……他不动声色的抿紧了唇线。不知被他点穴的楚骊歌现在如何,从昨夜开始他就轮番接受着冲击,现在甚是疲惫,空有一身武艺却分身乏术,若身边人挨个受创,他连救都救不过来。

  这一刻,重开宴清晰的了解到他需要江浸月,而且是无比需要。

  姑苏闷哼一声,似乎慢慢转醒,他停下行功,她立刻倒入他怀中,随后茫然的睁开眼睛。

  “我……”她疲倦的皱了下眉,随后睁大了眼睛,“殿主?”

  此情此景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只不过如今二者的角色已经调换。

  梅粮新朝她点了点头,“别乱动,你受人暗算。”重开宴握住她一只手,一边号脉一边问道,“你还记得什么?”姑苏呼吸仍然急促,但气血已经渐渐平复,他无声的叹息一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姑苏看着房梁沉默良久,“我只记得在六花楼聚会后,你倒下来。”

  屋内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江阳摇了摇头,重开宴脸色一沉。

  朱砂为汞的化合物,过量服用会引起剧烈的胃疼,甚至直接损害中枢神经系统,忘记了这么多记忆,那说明她受到的损伤已经……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她会变成一个疯子?

  虽然这样以后,她就不会记得她曾经看到过的东西,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的人。可是他能这么放过下毒的人吗?

  因为他,又一个十三辙要遭遇灾祸,承受痛苦?他深吸一口气。该死。

  梅粮新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救回来了,记忆的事可以以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到底是谁在我北辰殿内搞鬼。”

  姑苏迷茫的左右张望,“发生了什么事?”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重开宴怀里,吃了一惊挣扎着想起身,重开宴面露不悦,一把将她制住,“江阳。”他道,“把那药给她煎了。”

  “啊?”江阳呆了一下,那药他知道,那是梅粮新昨夜亲自来抓的,药方奇特,几味特殊的药材他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如今手头是再也配不出另一副来,可那不是配给重开宴的吗?“那你……”“给她。”重开宴冷声打断他,随后轻轻将姑苏放平在床,“梅殿主。”他缓缓站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办正事了。”

  梅粮新面朝大门,闻言侧过头来,他负手而立,微微凝眸,一身气势已变得不同。

  “动我北辰殿人,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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