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宫。”山巅之上迎风而立的女子,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你疯了?”萧驰眉间紧锁,“就算皇宫眼下尚未攻破,城外也都是阏于人的铁骑,你想要回去不单单是送死,还是痴人说梦!”
他拂袖欲走,衣袖却被轻轻扯住。其实以她的那点力气,就算用尽全力也未必拉得住他,更何况她根本未曾用力。
女子的纤纤素指挽住他月白衣袖,恰如柳枝挽住飞絮,分明不曾着力,分明狂风依旧,飞絮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可能。萧驰眸光一沉,缓缓侧身,正对上萧婧的目光。
她看起来那样苍白,憔悴地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然而她的眼神却坚定如磐石。
“宝库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不惜一切去追寻?”萧婧缓缓开口,“驰哥哥,你并不是一个看重钱财的人。”
萧驰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唇舌不听使唤地轻轻颤抖,就在他欲言又止时,萧婧又道:“你想要什么与我无关,但你若想得到宝库里的东西,我们不若做个交易。”
见萧驰不语,她便继续说了下去:“宝库已经另移他处,开启宝库的密钥此刻就在宫中,你设法带我回宫,宝库和密钥自然双手奉上。”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萧驰才终于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萧婧唇角微微上扬,梨涡隐现:“你凭什么不相信?这是你唯一得到宝库的机会,至于我,身为帝王眼看江山倾颓,若不能尽力一搏,也不过是以身殉国罢了,只不过想着此身此心,都应与皇城共存亡,不能流落此地罢了,然而终不过一死,死于何处也没什么好分别,若你不信,我又能奈你何?”
她长篇大论,虽不慷慨激昂,却也字字铿锵。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嘴角的笑意更深,分明是少女甜美笑容,落在萧驰眼底见到的却只余悲凉。
他心念方动,她已决然放手,转身大步前行!
前方是万丈深渊,她抿紧了嘴唇,脚下的步伐却不曾放慢。只差一步便是坠崖,肩膀忽然被死死扣住,萧婧眼角余光瞥到那一抹月白衣角,心下陡然一松。
以性命为注,她赌了不止一次,终究还是赢了。
回程的马车上,随着皇城一点点的逼近,萧驰终于忍不住开口叮嘱:“这次带兵的是阏于王的堂兄斛律信,他为人大智若愚,这次我会尽量避免你和他会面,你万事谨慎……”
“不必,”萧婧冷冷拒绝,“密钥只能我一个人拿到,你只需带我入宫就好。”
长久的沉默后,再开口时,萧驰的语声中含了隐约的无奈:“婧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了……”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马车已突兀地停下。“车里,是什么人?”腔调生硬,一听便知是阏于的士兵。在阏于,只有皇族和商贾才会说汉语,普通士兵最多只会几句话罢了。赶车的护卫是不会说阏于人的话的,萧驰只得自己亲自出去解释了几句,马车才得以放行。
趁着他出去的这片刻工夫,萧婧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
此处应该还是城郊,从远处的山峦走势来看,当初出城时似乎也经过了这里。只不过离开了不到一个月,此地已不复当初记忆中的绿草茵茵,只余凄凉。
再远一点可见已成废墟的村庄,四周寂静得可怕,明明是春意盎然,周围的一切却已全无生机。
她兀自出神,眼前却陡然出现了一张粗犷可怕的脸,惊得她向后一缩。然而那名阏于士兵却伸手粗暴地扯掉了车帘,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什么话,紧接着竟把手从车窗中伸了进来。
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眼看那只手就要触上衣领,倏然剑光一闪,那阏于士兵大叫一声向后退去,臂上已然鲜血淋漓。这一路过来萧婧的胃口本就不好,如今被他冲撞了一下,又闻到了血腥味,胃里登时翻滚起来。
那队阏于士兵的队长能说些简单的汉语,见状皱眉道:“二皇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驰将沾了血的长剑不屑地丢在地上,冷然道:“你还没资格这么问。”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便重新登上了马车,喝令车夫继续向前。
那阏于小队长见他二话不说就伤了自己的手下,心中自是不悦,然而顾及对方拿着的是将军签发的通行手令,又不好发作,只得暂时忍下这口气。
进皇城的一路上,因没了车帘的遮挡,路旁的情形一览无余。
自郊外以至皇城,无人问津的尸首随处可见,不止有双方士兵,大部分死者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这样的情景太过凄惨,萧婧努力闭了眼睛不去看,却不能阻止血腥味的蔓延。
那样浓重惨烈的死亡场景,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却比任何一次都让她无法忍受。
萧婧猛然弯下身子呕吐起来,脑海中一片晕眩之感。朦胧中似乎有一双手扶起了她,让她无力垂落的头靠上了坚实的肩膀,随后替她拭去了唇边的秽物,没有丝毫厌恶。
狭小的车厢,胃里烧灼的痛感,轻轻拂过唇边的手指……仿佛时光倒流回了那天,熙攘的街头,温润如玉的男子在大街上扶起她,带她回家……
萧婧睁开迷蒙地眼睛,眼前萧驰的容颜一如当日般美好,连眼底的温柔心疼都一般无二。只是……只是时过境迁,再也没有当日那般毫无保留的安心与信任了。
看着眼前一幕幕上演的人间惨剧,谁还会相信,曾经有那样一段美好的时光,曾经有那样真实的兄妹情深?
她竭力坐直了身子,轻轻推开那只仍放在她肩上的手,动作一如在瑁山之巅挽住他衣袖时的轻柔,只不过,当初是挽留,而如今是拒绝。萧驰的手僵住了一瞬间,随即脱力般垂落。
无论是她当初的挽留或是如今的拒绝,他都无力反对,只有接受。
查验过了通行手令后,皇城的铁门轧轧开启,看上去还如从前一样,只是那城头上的士兵,换作了身材高大声音野蛮的阏于人。
她跟在萧驰身后走下马车,看到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戎装男人,从他头上戴的金盔来看,想必便是斛律信本人了。斛律信看上去约莫有五十岁,赤红的脸膛下半部分蓄着络腮胡子,一双眼睛略小了些,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头儿。然而萧婧想起萧驰评价他用的“大智若愚”四字,还是暗暗多了些戒备。
斛律信张开双臂,给了萧驰一个拥抱:“二殿下来了就好了,我们也该坐下来好好喝一场酒了。”
简短的寒暄后,他看了一眼萧婧:“这位……是你提过的未婚夫人?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萧驰淡淡一笑,示意萧婧站到他身边来。
然而萧婧却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直挺挺地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清晰坚定:“朕是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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