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听来,那一句话已经说完了,然而萧骥却仍紧紧盯着那宫女,似在等待下文。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雪花落在地上发出的细碎之声。
良久,他才轻声道:“她……去了哪里?”
那宫女沉着道:“陛下明白的,又何须明知故问?”
她这话说的并不算恭敬,萧骥身旁的首领宫监当即发难道:“张狂的东西,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向陛下回话,还不快跪下!”
那宫女竟也毫不畏惧,一双漆黑的眼只牢牢看着萧骥。那首领宫监纵然气急,但见身为帝王的萧骥竟丝毫不以为忤,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狠狠瞪了那宫女一眼,意在让她今后小心着些。
萧骥沉默良久,终于摆手道:“你们都下去。”
帝王式命令的语气,一众宫人只得诺诺称是的份儿,不消片刻便走了个一干二净。他这才缓缓摊开手,一路的奔跑已让绢子上打的结松散开来,一摊开手便如流水般滑落,露出里面赤红色的奇怪物事来。
他知道这是先帝建造秘库的钥匙,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皇姐虽不曾和盘托出,但其中的关键处也透露了些给他。
绢布上她的笔迹一如既往的清秀——秘库虽已不在,然此遗物,望弟善自珍重,不负父皇江山之托。
三年前皇姐不辞而别,他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帝王御座,说不害怕便是在撒谎。幼时母妃尚在,一日日总灌输给他要做皇帝的念头,却从不曾教过他如何去做皇帝。每每朝中出了什么事,母妃和外祖父总要忙活一番,替他做好了长篇大论要他逐字背诵,以便在金殿上应对。
想不到终有一日这御座竟真的虚位以待,只是他以为会永远在前面指引他前行的皇姐,却已悄悄离开了皇宫。他终究是少年心性,乍然失了领路的人独坐高位,心里难免惶惶。因此,当萧婧回来时,他是整座皇宫里最高兴的人。
帝王之道孤绝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然而,却期盼着自己是个例外。
当初不曾交待过告别的分离,终有一日能再见,如今他的皇姐已然留下诀别之语,便是永远再也见不着了。宫门就在眼前,他很想走进去再看一眼皇姐的遗容,然而想法虽然如此,却迟迟提不起勇气。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萧骥猛然回头,却看到是方才呈上遗物的那名宫女。
“陛下,逝者已逝,生者应当珍重自身才是。”她轻声劝慰道。
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让萧骥觉得有几分熟悉,他压抑下心底翻涌不息的情绪,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这个宫女是萧婧回宫时带来的,这三年来也一直是她陪在萧婧身旁,萧骥虽见过她许多次,却从未正视过她。如今才发觉她竟生的不俗,虽不施粉黛仍眉目清朗,只是身形稚弱了些,若不是有不足之症,便是年岁尚小未曾长开。
“奴婢姓卫,贱名恐污了陛下圣听……”
她一句话未说完,萧骥已皱眉道:“卫氏?京中倒少见这样的姓氏。”
卫氏宫人垂眸道:“陛下说的是,奴婢是边疆人氏,得蒙长公主不弃留在身边,否则……”她的语声微有犹豫,但见萧骥一副专心倾听的神气,还是说了下去,“否则,奴婢身在贱籍,是终身不能入京的。”
萧骥细察她的神色,这般为难之语说出竟毫无自伤之态,甚是不卑不亢。他本是为了排遣心中烦闷随口问她几句,却不曾想被这小小宫人三言两语勾起了好奇心,当下便钉着追问下去。
卫氏宫人却福一福身,道:“今日是陛下宴请群臣来使的正日子,奴婢家事卑微,陛下肯善心倾听,奴婢却不能因这些微末之事误了陛下大事,还请陛下移驾回席,以慰长公主期许之心。”
听她提起皇姐,萧骥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些的神色顿时又是一黯,半晌才道:“若是皇姐尚在,怕是也会这么说。”
只说了这一句,他便转身踏雪而去。方才在雪中立了这许多工夫,兼以受了沉重打击的缘故,四肢早已冻僵。不过毕竟是年轻,手中又有那枚钥匙温热地熨着手心,只消走得几步身子便渐渐回暖。
待走出十几步远,他才想起方才同自己对答的宫人,停步转身看时,只见她还站在原地,月白宫装几乎已与雪地共一色,惟显得明眸璨然,长发乌黑。
见他回望,她也只是不卑不亢地福一福身,姿态和眼神一般沉静,殊于他平日所见到的女子。那样的风姿,很是有些像他的皇姐。
不知怎的,看到她的时候,萧骥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大大缓解了皇姐离去带来的哀伤。于是他抬手向她挥了挥,扬声道:“朕等着听你讲你的故事,一定再来找你,”他微笑了一下,又加上四个字:“来日方长!”
说完后,他便匆匆而去。而立在雪地里的少女却久久不曾离开,她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将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来日方长。”
雪花随风飞扬,凉凉地拂上脸颊,那一抹红晕却不惧风雪,悄悄染上少女双颊。
良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天际,低声祝祷道:“染衣得蒙长公主恩惠,却不得已要为公主欺瞒陛下,神灵有知,万勿怪罪。”
昌和三年除夕之夜,长公主病逝于宫中,谥号“昭”,乃锦朝第一位有谥号的公主。因其出嫁时曾由景帝册封为韶华公主,故后世称之为韶华昭公主。
昭者,日明也,有光明美好之意。韶华公主得蒙以此字为谥号,足见其弟惠帝对其敬爱之心。
公主生前曾言,其丧仪务必从简,惠帝尊其遗愿,并未大肆铺张,此举亦得百姓称颂。
韶华昭公主虽曾为女帝,在国史上仍只数笔带过,这三行文字,也便是这位公主留在史册上的最后的踪迹了。
然而,只有亲自扶柩出宫安葬的邹原和萧淙知道陵墓中不过放了一具空棺而已,那座公主陵中并不曾埋葬一代女帝的艳骨。那个像风一般吹拂过帝京的女子,终究还是像风一样回归到属于她的天空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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