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去年拜月节的时候,他被娴儿拉着出去看圣女的临泽一舞,其实他对每年一度的朝圣舞早已失了兴趣,只是拗不过她才走了出去。
那时他就坐在茶楼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望着不远处千篇一律的朝圣舞,只不过今年这支舞倒是比以前跳的好了一些。
后来是一阵喧哗声,他一低头便看到一个衣着暴露的红衣女子跳上天坛,趾高气昂的势要与那清歌曼舞的少女一决高下。
只不过他还没等那场艳绝异都的斗舞开始,便起身走了出去,如此不尊礼教的少女,他满心鄙夷。
第二次见她是在环城游街的轿撵上,她是众人争相捧喝的花魁,高高的花轿上她笑得魅惑妖艳,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矜持,他眼里不屑更甚。
第三次…
柳谨言默默看着刑场上低眉颔首的少女,突然觉得那苍白的囚衣有些刺眼,生生别过头去…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了遮,便看到日晷上的阴影渐渐指向了午时。
台上监斩的是监受司的胡大人,他肥胖的身子在刑台上转了好几圈,这场漏洞百出实则毫无悬念的案子终于要终结了!
他一边抬头看着时辰一边搓着手走来走去,他新娶得第八房小妾不小心把他第三房小妾最钟爱的翡翠玉镯打碎了,恰巧被他第三房小妾撞见,于是撕扭着去了大夫人那里。
一想到他那第三房小妾娇滴滴的趴着哭,落地的泪珠比珍珠还要大,他心里便不由自主的一颤。
再一想到他第八房小妾怯生生维诺诺的表情,他心里又是一颤。
最后一想到大夫人一本正色的训斥,他脸色一白,虎躯一震。
他再一抬头,时间终于差不多了。看了眼行刑的少女,道了声可惜,手中写着火字的令牌便顺手丢了出去。
柳谨言的目光随着那被丢起的木牌晃悠悠的落了地。
宋娴儿满是担忧的表情下藏着淡淡笑意。
一大波女子扬起同仇敌忾的得意。
一大波男子收起满是缱绻的怜惜。
但没有一个人认为台上的少女会活下来。
所以当那一股仿若来自天际的音乐渐渐笼罩着四方,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迷茫,却又是受了蛊惑般齐刷刷停下动作朝遥远的空中的望去。
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刚刚还毫无生气的少女眼里一闪而过的璀璨光芒…
这是一段绵长的音乐,却不像是任何一种乐器演奏而出,就像来自自然的声音,山川延绵,河水涓涓,清风徐来,叶落飞旋…
所有人有了刹那的神迷,仿佛身处一片清新、自然的人间仙境,听着风声、水声,花开花落、植物生长的气息。
然下一刻,仙乐戛然而止。
于是又回到这个充满残酷与暴虐,绞杀与柔情的刑场。
所有人一阵唏嘘,却再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仇视着刑台上的少女。
茫茫然,若失…
台上一声惊堂木,行刑的大汉顿时灵台一阵清明,从烈焰熊熊的铜炉中取出烧的通红的铜丝,手拽着两端木柄,一步步向身穿囚衣的少女逼近。
然刑台外,所有人目视这一切,却一脸怅然,似不舍,似同情,眸中燃起对生命的尊重与无奈。
监斩官抹了把额上冷汗,他见过上百场行刑,却从未如这次般紧张。
必需速战速决。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滚烫的红铜丝而去,当它接触到少女纤薄的身子,人群中便响起一声惊呼。
“啊!”
有人掩目不忍再视!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大汉的手有些颤抖,却还是缓缓勒着铜丝嵌入那柔嫩的肌肤。首先是左手,灼烧的铜丝在单薄的衣料上留下黑色的纹路,接着是肌肉焦灼的气息,大汉清楚的知道,再过不久,这只葱白纤细的素手将染上鲜红,从肢体脱离。
他努力的控制着力度,让它渗入的不缓不慢,却在紧张的氛围中,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受刑的女子发出一阵冷哼,却紧咬牙关,眼里是不愿屈从的倔强。
“啊!”
又是一阵惊呼,大汉手一抖,手中刑具显显落地。
那一股诡异的音乐又突然而起,而且越来越近。
大汉堪堪回头,便见那音乐升起处,一只七彩玄鸟飞鸣而来。
柳谨言拽紧衣袖狠狠揉着眼,待睁开时,眼前之景丝毫未变,可…这怎么可能!
碧蓝的天空中,一只七彩玄鸟侧耳嘶鸣,身后是漂浮的流云,而流云上是一架晶莹剔透的轿撵,轿撵上侧卧一白衣女子,轻纱拂面,目光明明。
轿撵两侧各立一白一红两名男子,他们就这样随意的踩踏在流云上,如履平地般悠闲。
阳光照过,射出七彩的光晕,他们的面容看不真切,却也觉得丰神俊朗,宛若仙人。
观刑的人群早已震慑于这一神迹中,顶礼膜拜。
微风袭过,白衣女子缓缓开口,声音婉转而迷离,“桃妖妖不是妖女也不是凶手。”
明明是极淡的声音,却清晰的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在所有人心里激起惊涛骇浪,而那女子却只是如阐述一个事实般随意。
监斩的胡大人突然回过神来,虽然他不明白眼前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断不能因为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草率翻案。
“桃妖妖已经认罪,证词正在我手中,尔等休要妖言惑众。”
“哦!”白衣女子盈盈一笑,“你确定手中拿的是她认罪的证词。”
少女声音虽淡,却言之凿凿。
胡大人心下一僵,却在下一瞬将手中供状紧紧握住,“当然!”他亲眼看见她签字画押,怎会有假。
手中供状缓缓打开,他嘴唇散发出淡淡笑意,还好他早有准备。
跪着的人群神色五彩斑斓,胡大人还以为他们是震慑于事实的真相,哑口无言。
直到身侧的侍卫在周围频频暗示,他才煞有其事的望了一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手。
怎么会是他第八房小妾的赎身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其实到此时他已经输了,本来他就没有证明桃妖妖是凶手的证据,如今民意已变,只是他朝着空中悬立的少女阴测测的笑了起来,“不知姑娘可有证据证明她不是凶手?”
虽然他不能证明桃妖妖是凶手,但他们也未必能证明她不是凶手。
就算她真拿出什么证据来,他咬紧牙不承认他们又能怎样。
白衣少女闻言一愣,暗自想到这个胡大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她可是有备而来。
“当然!”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眸光灿烂,令整片阳光都失了颜色。
在众目睽睽下,只见那立于祥云之上的红衣男子身子微微一侧,手中渐渐升起一座铜镜大小的圆盘,圆盘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胡大人正要嗤笑这是什么证据?却被眼前之景呆呆震住,那一句“这是污蔑”如鲠在喉。
只见圆盘中突然显出一座破旧的道观来,观前有一须发净白,身材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太拖着一个半大的麻袋缓缓走入观中,她蹑手蹑脚的将麻袋放下,打开,里面果然是被害的少女,一柄细长的锥子插入脉中,鲜血如注,画面又戛然而止。
这一次他连震惊也没有了,双膝跪地,向着远方人影重重叩首。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仙见谅。”
那水晶镜上的画面恍如真的一般,地点,人物一清二楚,这又岂是人力所能完成。
而那镜中人正是西山那个举止怪异的疯婆子,真没想到她才是幕后凶手。
看着人群朝两边散开,一个须发净白,身材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太颤抖着抬起身子,正想撒腿就跑,然刚跑出一步,便被一群人围了上去,拳脚相向,情况欲演欲烈,更多的人围了上去,仿若那人罪恶不舍,而他们是正义的化身。
轿撵上的少女也是一惊,正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得狂风呼啸而过,脚下浮云也跟着颤了颤。
白衣女子惊诧的后退了一步,脚下一空,差点掉了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了上去,身子在空中一转,堪堪落下。
只是敷面的轻纱已被滑落,有眼尖的立刻喊了出来,“那不是赤雪国那位萧神女吗?”
立于云团深处的正是萧晓九,她身子一闪,刚好落在一个坚硬的胸膛,鼻子被撞的生疼,有些不满的皱着眉,一抬头,便陷入那双如火焰般炽热又如深渊般深邃的双眸里。
萧晓九想推开他,那个人却怎么都不肯放手,反复盯着她,仿佛要把怀中少女牢牢刻画在心里…
所有人早已忘了接下的动作,茫然望着碧空中迎风而立的倩丽身姿,如火的红,如雪的白,就这样纠缠在一起,红衣白衫,人影如画,岁月静好…
傅明宇策马奔腾赶到刑场,一眼便看到碧空中那清丽绝俗的身影,如一支玉兰,被那妖艳媚绝的男子小心翼翼拥至怀中。
他嘴上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又何止是迟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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