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丞忍到了第三日,最终还是来找孤表明态度:“老臣唐突,其实老臣膝下……有一孙女,年方二七,与官家年岁相近。”
孤已经过了最初厌恶自己、厌恶这件事的阶段,心情也调整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就温和地问他:“爱卿可还看得上孤这孙女婿?”
林丞在孤面前跪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抖,看得孤在心里叹了口气,亲自下去将他搀了起来:“林大人,有时候孤会觉得称您为爱卿是在折煞您,您历经三朝,看过的事比孤经历过的都多,这次说实话,孤其实并不想将您孙女儿牵扯进来。”
“官家这话才是折煞老臣,”林丞不再哆嗦了,反手将孤的胳膊紧紧抓住,“老臣为官家死而后已!”
“可是您孙女儿……”
“那是她的造化。”
至此孤终于无话可说,只得在他抓住孤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这是第一次,孤没有在大臣面前自称“孤”。
他走后瞿让才从梁上下来,孤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他主动开口道:“我替你做到。”
——“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可这句对林丞的承诺孤根本不可能做到,为了保证他的孙女儿永远不会发现孤的秘密,在她面前出现的,永远都不会是孤。
——“我替你做到。”
瞿让太明白我没说出口也没法儿说出口的愧疚和难过,他告诉我,他会替我做到。
不是不感动。
父皇将这大晋国交给孤的时候,孤年纪还小,不懂肩上的重担和责任,只觉得这个国家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祖辈辛苦打下的江山被这些人折腾得不像样子,后宫中人人尔虞我诈,我母妃就是死于这样的尔虞我诈,前朝各个儿都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人人都只顾自己,从没有人顾及过百姓死活,看着实在没一个好人。
可大了之后孤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无论好还是坏,无论热爱还是厌恶,这都是孤的国。
瞿让给了孤一个安慰的拥抱,孤没什么表情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你再这样孤要怀疑你也是个小娘子了。”
“……”
隐卫已经许久不曾传杨子令的密函过来,孤不知道他查河道之事查得如何了,瞿让没有权限从隐卫那儿替孤把密函拿来,可他替孤带来了杨子令给言颂写的信,孤眼下并没有心情去看。
瞿让自那次同孤一起喝多了酒后,就再也不碰酒了,非但自己不碰,也不让孤碰,他见孤将杨子令的信接过去后随意地搁在了案前,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孤看得有些发笑:“你干什么啊?”
前阵子孤因为林丞孙女儿入宫一事情绪有些低落,瞿让也跟着不敢像平日里那样随意,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现在突然见到孤笑起来,还有点不适应,居然结巴了一下:“不、不干什么。”
“杨子令的信这时候送来,不会是什么要紧事,”孤将那信重新拿起来,捏在指尖玩儿,“有要紧事他会送密函来。”
瞿让露出一种“这么冷静一点儿也不像阿沅”的神情来,孤问他:“你见过林丞那孙女儿吗?”
“……不曾见过。”
“看林丞这相貌、这性格,总感觉他孙女儿……”孤欲言又止的,“不过总不可能比贾有貌差就是了。”
说完这话之后烛光闪了闪,小黄门们在外头的窸窣声在这安静中被放大,孤的眼前,瞿让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余光中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孤托着腮看他:“你后悔吗?”
瞿让竟然笑起来,他反问道:“你后悔吗?”
孤和他相视而笑。是啊,孤被推上这皇位,他被安排来当孤的替身,他没得选,孤也没有。孤到了岁数,必须大婚,大婚之夜,他必须上,孤没得选,他也没有。既没得选,又何必问?
自孤收到杨子令密函得知泥沙淤积一事后,一直命人暗中调查,可浚河清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京城东南汴河下水门至应天府段汴河岸阔浅漫,水涩而淤,要想肃清水污染,就得从源头开始抓起。
这几日朝政上商讨之事了不得要被孤往水污染上引,杨子令在密函中给孤分析了一下形势,言道沿岸置木束狭河身,加速水流,可减缓淤积。道理就是这么道理,但这道理不能孤亲自去点,朝堂之上得有人替孤将这话给说出来。
孤万万没想到,这个替孤将话挑明说出来的,竟然是贾叙之。
国舅对于这种局面很是淡定,任朝臣们分成各种派系、如何辩证,他从始至终非常从容地一言不发,甚至在孤下令命人固护汴堤,并遣军士日夜巡护汴堤定为常制时,还出来提醒道,要沙尽至士为限,以大锥试堤之虚实,临河岸筑短墙为限隔,以防人马跌落,沿堤植柳以固护堤脚。
事情推进得意外顺利,孤命人在汴河沿线开减水河置闸控制以备泄减涨水,所有工程尽归提举汴河排岸司管理,这可就相当于直接夺了国舅的实权,而且还没有打招呼。
国舅也没有多说什么。
孤见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就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干脆又提拔了大批新人入朝为官,任排岸司。
国舅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孤如此不客气,国舅又是静观其变的态度,一时间国舅党也收敛了许多。不过瞿让告诉孤,如此举动的直观后果是,朝中各派众臣都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很好很好,他们都不安,孤就安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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