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笑起来:“你也不必觉得可惜,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要走的路,大家都一样,你们不曾抱怨,其实孤才更没有资格抱怨。”
“那明日,当真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宣他进宫?”
“且等等,”孤眯起眼睛来,“先看看今夜贾有容什么态度。”
瞿让往外看了看,“潮哥儿还没回来。”
孤学着潮哥儿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那样激灵,难道不明白孤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几个小黄门怎么可能是贾有容的对手?”
“她是?”
“她连你都不怕,难道会怕贾有容?”孤的手指在被面上轻轻敲着,“何况她现在的身份不再是杨府里伺候人的小娘子,而是孤的承御,身后的人是孤,代表的也是孤,贾有容不敢造次。”
于是瞿让就这样沉默着陪着孤在寝殿里等着潮哥儿来回话,但是直到过了子时,潮哥儿都没回来,孤等得有些犯困了,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瞿让习惯了坐在房梁上,听到声音便俯瞰了孤一眼:“睡吧。”
孤打起精神来:“不了,还得等潮哥儿回来。”
“明日再问也不迟。”
孤解释道:“不是,孤是得等她回来替孤换草木灰的布袋。”
“……”瞿让闭了闭眼,然后突然惊醒地翻身下来,“回来了。”
话音刚落,孤就听到门外一阵嘈杂声响,接着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潮哥儿闪身进来,一脸得意,见她如此神情,孤便知道,至少贾有容是没讨着便宜了。
潮哥儿奉官家口谕,从库房里提了好些宝贝前往贾府,出宫门的时候她还特意高调地亮出了孤给她的腰牌,这阵仗自然是要让贾府提前准备好接驾了,偏生在路上又好一番磨蹭,等到贾府的时候,已经过了贾叙之平日歇息的时辰,不过既然宫里来人,就算是躺床上去了,也得爬起来啊。
可那贾有容是何等角色,让她就这样干等着宫里的一个承御,显然于她而言有失身份,但又必须等着,那就等人到了,再开始斗了。
潮哥儿是杨子令带出来的人,战斗力自然不可能弱,上门就高呼:“奉官家口谕——”
贾有容再不情愿,前头还有她老子跪着呢,还是得规规矩矩地下跪磕头,官家的口谕无非就是送点宝贝给你们,好生收着,明日大婚一切顺利云云。
潮哥儿摆了这么大的谱,贾有容对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因为潮哥儿是承御的身份,贾叙之也不好一直在跟前,便让贾有容、有貌姐妹俩将她引到了内堂,让她们小娘子说点体己话。
可贾有容再怎么不客气,也还是要顾及颜面,贾有貌就不是这性格了,上来就斥责潮哥儿道:“你不就是我姐夫府里那个伺候的小丫头吗?还敢在我二姐面前如此放肆!”
“三娘子有礼了,”潮哥儿还朝她福了一福,“承蒙公子引荐、官家器重,如今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了,要论起放肆,听闻三娘子在官家面前尚且天真烂漫……”
话到嘴边留三分,该怼的人怼到了就行。
可贾有貌又不是贾有容,她听不懂啊,听完还挺得意,昂首挺胸道:“那可不,小时候我还揍过官家呢!”
“有貌!”贾有容出声呵斥她,“你什么身份,竟也敢如此放肆!”
贾有貌看样子是好一阵没被敲打了,竟然还敢跟她二姐顶嘴:“我再怎么也没给官家当承御,你骂我干什么!”
“教潮娘子见笑了,”贾有容克制而警告地看了她三妹一眼,转而来同潮哥儿说话,“官家近来身子可好?这天转眼便凉了,常听子令念叨,官家身子骨弱,变天时最易染上风寒,还望娘子多费心。”
这话深意就多了,一来想宣告她同杨子令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讨论如此私密之事,二来还拍了一把官家的马屁,三来现如今宫里宫外都在疯传官家突然迷上了一个小小承御,约莫是想证实一下?
可潮哥儿根本没放在眼里,直接笑着反问道:“没想到杨公子同贾娘子平日里都如此记挂官家,只不过圣躬安,身子骨弱一说潮哥儿倒是头一次听,娘子也是官宦之后,切莫要听信那不实传言才是。”
贾有容得体而又不失庄重地朝她笑,笑得贾有貌看了直打寒颤,找了个借口就溜了,这时潮哥儿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递过去,贾有容一见着就变了脸色。
“娘子如此聪敏,怎会不知官家这时命我前来不是送礼如此简单,”潮哥儿笑得意味深长,“想来娘子早已猜到官家同公子实为旧识,先前娘子托三娘子送进宫的这个荷包,官家看着喜欢,便找人照着花色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作为寿礼送给了公子。”
贾有容越听脸色越难看。
潮哥儿装作不曾注意到,继续道:“想来这缘分当真也是冥冥中注定的,谁想到最后娘子的心意还是被杨公子收下了,官家担心娘子见着杨公子身上佩戴的香囊会多想,巴巴儿地让我来解释。”
贾有容再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道:“官家多心了,辛苦承御娘子特意跑这一趟。”
“娘子同杨公子郎才女貌,官家亲自赐婚,还时常念叨,得亏是杨公子这般人才,否则如何配得上娘子?”潮哥儿亲切又友好地告诉她,“明日官家必当亲自来为二位主持婚宴。”
于是贾有容只得再次起身叩谢圣恩:“多谢官家。”
潮哥儿说起来眉飞色舞的,听得孤也高兴,连连夸赞她:“说得好!”
瞿让却听出门道:“明日醉酒?”
孤愣了愣,潮哥儿凑到孤身边来搂着孤的胳膊撒娇道:“潮哥儿擅自做主说了这话,官家会生潮哥儿气吗?”
瞿让点头道:“也好。”
潮哥儿同贾有容说的话句句有深意,猜透了孤的心思,要在他们大婚前,将荷包一事遮掩过去,贾有容如此聪明,自然早就猜到孤同杨子令关系非同一般,与其让她百般猜测,再去试探,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以潮哥儿的手艺,做一个同贾有容那个荷包一模一样的出来简直易如反掌,即便是她再怎么怀疑也只能相信。
这不仅让孤再次感慨一句,到底是杨子令*出来的人啊,当真是有七巧玲珑心。
瞿让看着孤:“此举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潮哥儿也眼巴巴地看着孤。
他们二人的意思,孤不是不明白,不过就是想让孤明日亲自去参加婚宴,借着高兴多喝几杯,再趁着酒兴起了,非拉着杨子令同孤一起回宫,既是醉酒之行,连言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得就是劝谏孤下回少喝点酒罢了。
孤笑着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潮哥儿的脑袋:“又是你们公子教的吧?”
潮哥儿将脸埋进孤的袖子里:“哎呀就知道官家最聪明了……”
瞿让哼了一声,再次翻上了房梁。
他大概终于放下心来,知道此次大婚截胡,不是孤剃头挑子一头热了,杨子令也在积极地想法子如何将这桩事圆过去。
潮哥儿同孤撒娇:“这虽然不是一个好法子,可至少不用让官家为了此事再留下把柄让外人说辞啊!”
看来杨子令除了在想办法将洞房一事搪塞过去之外,还在考虑如何不让孤这好不容易有所回转的名声再次变臭。
孤有些累了,再次拍了拍潮哥儿的小脑袋:“累了一晚上了,早些歇息吧,孤想静静。”
“那潮哥儿伺候官家换布袋……”
“不用了,”孤扭转身子对着床里头,“你去吧。”
模模糊糊听到潮哥儿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孤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子眼前闪现出的是母妃夹起那块有毒的糕点,一下子是父皇临终前死死抓住孤手的画面,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外头一片打杀声响起,孤猛地一下子惊醒,大叫了一声:“母妃别吃!”
“噩梦而已,别怕。”孤迟钝地偏头看了一眼,瞿让正紧紧抓住孤的手,孤茫然地看着他。
“噩梦而已,不要怕。”瞿让再次说了一遍,这次直接将孤搂紧了怀里,“不要怕,你已经是官家,我在,没有人能害你。”
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气靠在他怀里,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许久不曾做这样的噩梦了——不,准确地说,孤已经很久不曾梦到过父皇和母妃了。”
瞿让搂着孤,语气轻缓而柔和:“先帝和贵妃如今总算是能在地下团聚了,你是他们二人唯一的牵挂,许是就快到中秋了,想着一家团聚的缘故才会梦到,可你如今不是一个人,有我,有潮哥儿,还有……杨子令。”
孤伸手去搂住他的脖子:“瞿让,不管你信不信,你在孤的心中比杨子令更重要。”
他低头在孤头顶轻轻啄了一口,再开口时声音里都带了些笑意:“长兄如父,即便僭越了,我也要说一句,先帝不在了,我便是你的依靠,将来他若是敢欺辱你……”说着又摇了摇头,“你已经是当今官家,他如何敢欺辱你,但你要知道,我总归是在你身后的。”
孤在他脖子里蹭了蹭:“怎么说得跟明日大婚的是孤一样……”
瞿让轻笑了一声:“明日我也不去华阳宫,有事……你知道去哪里找我的。”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孤将杨子令带回来,他不便再留在孤的寝殿里,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就尴尬了。
顿了顿他又道:“潮哥儿也不必担心,有我在。”
这才孤忍不住笑了一声:“孤放心,有你这贴心小棉袄,孤还担心什么?不过瞿让,你是不是忘了……孤还来着葵水?”
这下瞿让也尴尬了,搂着孤的手也慢慢松了。
孤从他怀里坐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背:“孤没事了。”
潮哥儿这时候才轻声在门外问:“官家?”
“孤没事,做了个梦而已。”孤起身来抓了件外衣套着,“进来吧。”
她这才敢推门进来,瞿让懒得上房了,直接在孤床上躺下来,孤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起来了:“看来是在皇后的床上躺惯了,嫌梁上太硬了吧?”
瞿让才懒得理孤,还手一扬把被子盖好了。潮哥儿小声嘟囔:“这多不合适啊……”
孤打了个哈欠:“由他吧。今日不用上朝,换完布袋了孤再躺躺,你记得看着时辰来叫孤,说好要去主婚,就不能去太晚了。”
潮哥儿机灵,听孤这样说了,等换好了布袋就没再跟着孤回寝殿。孤回来后正准备往瞿让屁股上拍一巴掌,但他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往里一挪,躲过了孤的巴掌。
“你没睡着啊?”孤脱了鞋往床上躺着,“皇后这两日估计也是孤枕难眠,等到时候你去看她,帮孤多哄哄。”
瞿让哼了一声聊作回答。
他素来是这样的,孤也见怪不怪了,一直没睡好,等到婚宴上又还有的折腾,孤困意袭来,就准备好好歇息保存体力了。
才刚闭上眼,身后一直背对着孤躺着的瞿让就睁开了眼,一双眼盯着一个虚空的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潮哥儿进宫之前,孤身边除了瞿让之外没有一个自己人,所有贴身饿事都是他打理的,所以他自然知道孤这会儿葵水已经走了,但他也很清楚孤装作葵水还在,还带着潮哥儿一同做戏是因为什么,正因为他知道,才会如父兄般叮嘱了孤这样一番话。
自打那一次和他躺在一起被国舅带着大队人马来抓个正着之后,孤已经很久不让他上龙床了,但今日不同,他没忍住一定要上来,孤也无法拒绝。
过去的十年时光像一座厚重的山一般压在孤的心头,也同样压在他的心上。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到潮哥儿来叫醒孤,醒来的时候瞿让已经不见了,孤一边坐起来一边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怎么脸上还有水?”
潮哥儿没听清,直接绞了帕子来给孤擦脸,顺便告诉孤:“今日不用穿朝服罢,我替官家找了套精神的常服。”
“你的眼光孤太放心了。”孤借漱口的时候醒了醒神,“不过你可悠着点儿,今日可是你们公子成亲,把他风头给盖了就不好了。”
“官家这又是在说笑了,公子今日一定心神不定,等着官家去了才安心呢。”潮哥儿还特意带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来,“今日酒是赖不过去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没胃口,”孤洗了把凉水脸,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孤这酒量,到时候怕不是装醉,得是真醉了。”
“也不是官家大婚,除了公子和贾家娘子来敬酒之外,旁人也没道理来敬酒,”潮哥儿非常乐观,“回宫就不怕了,我备着醒酒汤呢,到时候官家同公子都要记得喝一碗啊。”
孤摸摸她的小手:“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话还没说完呢,门外就有小黄门来通报:“官家,国舅求见!”
国舅?国舅这时候来宫里是想做什么?孤朝潮哥儿使了个眼色,然后高声答道:“请国舅.进来罢。”
很快国舅就大踏步进来了,小黄门上完茶后,潮哥儿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一起退了出去。孤放了心,就和蔼地问国舅:“国舅来得如此匆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老臣知道官家今日要去替贾大人主持婚事,”国舅神色凝重,平日里来了总要先扯点别的来过渡的,今日居然直奔主题了,“但老臣刚收到消息,当年在糕点中下毒毒害圣母皇太后、逃匿的杨妃,昨日在颍州地界发现了行踪。”
孤“蹭”地一下跳了起来:“此话当真?!”
“圣母皇太后可是老臣最爱的……妹妹啊!”国舅虽然古怪地停顿了一下,但此时眼中都含泪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总算被老臣查到了那个贱人的行踪!”
无论国舅是个怎样的人,但他对孤母妃的一颗真心连父皇都不怀疑,孤几乎是立刻相信了他,想也不想就开始叫人:“来人啊!叫……”
结果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小黄门就领着林丞慌慌张张赶来了,孤还开口,他已经先行跪下了:“官家,老臣收到消息,罪妃杨氏已在京中露面,老臣唯恐先来禀报官家会给杨氏可趁之机,便先斩后奏将她拿下了,还请官家降罪!”
孤瞬间懵了,整个人倒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问:“国丈……的意思是,杨氏已经被拿住了?!”
林丞还跪着,此时更是磕下头去:“正是!”
这下连国舅都往后退了两步,孤侧头去看,他已是老泪纵横,反应过来之后竟然径直奔向还跪在地上的林丞,整个人扑过去在林丞面前跪下,声音颤抖着道:“学生叩谢先生大恩……”
国舅自从坐上国舅之位后,还从没以“恩师”称呼过林丞,这次为了母妃……孤的眼泪也掉下来,亲自过去将他们二人扶起来:“孤真当好好感谢二位,快快请起!”
当年母妃遭人毒杀,等到父皇赶回宫来,案子已经相当明朗,庶妃杨氏因妒生恨,竟然在父皇出宫时,在糕点中下了毒,本意原不是为了毒杀母妃,而是意在除掉皇嗣,也就是当时已经被封为太子的……孤。
可孤那日不知为何一直心情烦闷,始终没有吃,母妃为了哄孤才吃的,说到底,母妃是因为孤才会去吃那糕点,孤这么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乃至到现在看到食物就会本能抵触的地步。但当年等父皇接到消息回宫之后,杨氏早已畏罪潜逃,此后一直通缉多年,始终都没有消息。
没想到时隔多年,杨氏竟然会在今日在京中露面,还被林丞给拿住了。
就在孤同国丈、国舅三人都陷在莫名的情绪中时,殿门突然被人推开,贾叙之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孤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潮哥儿,这才想起方才担心国舅要使绊子,让她去找贾叙之来打岔的。
贾叙之见孤竟然双目含泪,再一看连林丞和国舅都一脸凝重,也猜到估计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但他人都已经到了殿上,也只得硬着头皮打哈哈道:“没想到国丈和国舅都在官家这儿,那老臣就一道请二位前去观礼,不知可否赏脸?”
国舅此时哪还有心情去观礼?他匆匆起身对孤道:“官家同国丈一道去参加喜宴,杨氏一案便由老臣接手。”
贾叙之一脸茫然,林丞也立即起身道:“兹事体大,老臣还是同国舅一道去彻查此案,贾大人那边……官家还得亲自去主婚,别耽误了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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