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好香的红果茶,喝起来酸甜可口的,比我从前喝的那些果茶好喝多了!”老太太笑逐颜开,刚刚由于焦渴而引起的烦躁被一扫而光,冲着汤嬷嬷笑道,“甘草的手艺也被比下去了,以后我喝甘草泡的梅子茶该想着这个味儿了!”
汤嬷嬷也把一茶盅红果茶捧到鼻端闻香,等老太太喝完了她才开始喝,虽然何当归准备了五大竹筒的茶水,别说是两个人,就是两头牛也足够喝的,不过万事主子先起头也是汤嬷嬷多年养成的习惯了。
老太太喝完一盅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去拿第二盅,喝的时候又是一饮而尽,完全不像在家里的时候,吃什么喝什么都要几个小丫鬟轮番上去劝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略略用一点。
汤嬷嬷见老太太如此喜欢这道红果茶,因为自己曾举荐过这茶,也觉得与有荣焉,于是乐呵呵地说:“之前我也说比家里的鲜果羹还香,喝一杯沁人心脾,喝了第二杯还想喝第三杯,因此老奴就曾向三小姐讨问秘方,三小姐也如数道出,还说回家得了好材料就多做几斤送给老奴呢,呵呵。如今既然老太太也喜欢喝这个,只需多寻些果子和蜜糖来让三小姐给咱做成果茶,那你以后想天天喝这个也行啊。”说罢她低头含了一口,咽下之后惊讶道,“这个比上次的更好喝了,加上一些五味子变化就如此之大!不只有原先的酸甜口味,还有一种醇厚的回甘!”
何当归一双灵巧的小手摆弄着小茶桌上的茶具,声音清脆得像落在玉盘上的珍珠:“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制茶法子,原本就有五味子这一样材料,因是自己喝着解渴的东西,就懒怠专门去寻五味子了。刚巧昨个儿太善师太让我去药庐帮她找找治腿疼的药,我就称走了一两多五味子带回去配茶,没想到老祖宗也喝的惯这红果茶,那当归刚好拿这个孝敬您。不过,秋冬季节喝这个可以开胃消食,春夏季节再喝这个可就有点燥了,不如到时我再做别的茶让您尝尝。”
老太太喜得又用手摸一摸何当归的头,说:“经过仙翁点化之后,果然就是不一样了,从前一个月加起来也说不了这么多话,如今可算是开了窍了!川芎就是因为笨嘴拙舌,吃了多少亏也不会给自己讲个理,我一直以为逸姐儿要随她娘那样呢。”又听得何当归的话里有些药理知识,还说什么帮道姑找药治病,老太太又不由得疑惑道,“好孩子,你这识药的本事又是从哪儿来的?以前你可不知道这些啊,咦,你刚刚说你还看过书?逸姐儿你什么时候识字了?”
前世这时候的何当归确实是不大识字的,所以刚才那一封让聂淳送的信里的字句,何当归都是用左手写的,而且竭尽所能地写成一个初学写字的人写的那种程度,四五个相同的字每个都写出一个新形状,又写了很多个错别字,整封信仅属于“可识别内容”的档次。因此刚才,老太太对不识字的何当归突然写出了一封信的事并未产生疑惑。
“老祖宗有所不知,虽然我识字不多,不过刚好就认识这种果茶配方上的字,其他的字还是认识的不多,比如,那本记载着配方的书的书名我就看不懂呢。”何当归将热好的红果茶灌进其中两个竹筒,继续给老太太解释道,“至于说到识药,那也是这半年在罗府里耳濡目染听了一些,不过大概还比不上南苑药庐中一个扫地的童子,说出来空惹人笑话,因此我就没跟老祖宗提过。”说罢,她掀开车帘,把两个竹筒递给坐在马车上歇脚的蝉衣,让和绩姑娘、槐花一起分着喝,毕竟她跟老太太要说的话多着呢,总不好让她们三人一直干渴着等下去。这一举动又赢得了汤嬷嬷的一些好感,因为她知道养女阿绩也是赶了一夜的路滴水未进,虽然很想给她一杯茶解渴却又顾着主子在这里。
老太太一听何当归的解释,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当初自己嫁进罗家的时候,不也是不懂一丁点儿医理药理的么?
可是丈夫罗杜仲是正六品太医院院判,家里又开着大明第一药堂,八十年老字号的三清堂,成日里和药打交道,渐渐地也就懂得多了。在老太爷的三个儿子中罗杜仲是老大,所以自从十五年前老太爷开始四处云游之后,这三清堂就让罗东府正式接手了。老太太又是当时的东府当家主母,因此才渐渐从丈夫那里学来了一手诊脉开方的本事,甚至比大儿子罗川柏和二儿子罗川谷还强一些。
后来几个孙女渐渐长大识字了,老太太觉得自己这半生因为懂得经济数算和医理知识,才把不爱读书的姐姐比了下去,坐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所以想让几个孙女学学自己的样子,有几技傍身,将来嫁了人也不吃亏。于是,老太太特意清了几位远近有名的女先生给家里的小姐上课,有时候还请一请那些从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给她们上上礼仪课,给小姐们讲讲应天府的奇闻趣事,开拓一下她们的眼界。
在他们扬州这边,对所有大户小姐来说还有一般好处,就是这里的澄煦书院是分男书院和女书院的,也就是说女子也可以去学堂念书识字,并且可以学一些经济学问,将来管理家事的时候看起账本儿来能更加得心应手。虽然不少千金小姐对念书毫不感兴趣,宁愿坐在家里听戏绣鸳鸯,但是澄煦书院每年三次的“曲水流觞”是所有公子小姐的福利,也吸引了不少懒小姐来报考书院。
这“曲水流觞”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诗酒会的一种,在一条溪流边众人席地而坐,从上流放下一个木质酒杯。酒杯漂到谁那里停下,谁就喝干了杯中酒吟诗一首,最多就再加一些对诗或者命题写诗的花样,也没什么稀罕之处。
可澄煦书院的“曲水流觞”的福利是,可以让男学子和女学子一同参加。女学子不必饮酒,但又增加了才艺表演的环节;男学子一方除了作诗,还有比拼武艺的擂台赛,虽然跟江湖上的那种真刀实枪的打擂不能比,但是一个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贵公子舞起剑来还是大有看头的。总的来说,这一年三次的男女学子联谊会,简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集体相亲。
在澄煦书院里,男学子和女学子平时是见不了面的,只能在课余时间隔着一堵高大的红墙,侧耳听一听对面传来的说笑声,根据那声音在脑海中描绘一下其主人的美好形象。于是这样一墙之隔,隔开了无数向往诗文戏曲中爱情故事的年轻之心,而且最残忍的是,不知哪位高人设定了男书院和女书院不同的下学时间,让女学子提前半个时辰放学,而她们家里的轿子都一早等在外面,一炷香的工夫就把那一群活泼得像小鸟一样的千金小姐抬得一个不剩。等到男学子们放学的时候,书院外的空气中连丁点儿的胭脂香气也闻不到了,只有各家的车马轿夫摆着一张张黝黑的石像样的面孔,直挺挺地站着,净等着接自家的公子下学。
书院之中,每每诗文课上哪位学子有了什么绝妙好辞,都要在男书院和女书院之间互相传阅一番,因此,他们对于不少有才学的异性的名字都是耳熟能详的。这样一来,男学子和女学子往往是相闻、相知、向往,却独独不能相见,无形之中心头就有了一两个人的名字,一两个人的声音,非常希望借着“曲水流觞”的机会看一看心里的那个名字和那个声音是不是来自同一个人,想看看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而且“曲水流觞”之所以对女子的吸引力比男子更盛,是因为男子们外出的机会很多,见到美貌女子的机会更多,就算将来父母给自己娶的妻子不够好看,还可以再选别的美人为妾。可女子如果没有意外,那都是从一而终的,因此对挑选夫君的事虽然自己口上不说,心中却是摆在所有事情的第一位的要事。为了自己的闺誉着想,她们平时又不能外出结识公子哥儿,而家里的亲戚中适龄的公子也就那么几个,彼此知根知底的不是说不好,却缺少了一份遐想,衍生不出爱情的感觉。
于是,澄煦书院的“曲水流觞相亲会”实现了众多闺阁小姐的梦想,一般情况下就算父母允许她们选夫婿,她们也根本见不到本人,只能拿着一堆目光呆滞表情单一的男子画像乱翻。而在“曲水流觞相亲会”上,她们却可以一次性见到一百几十位的家世门第都跟她们差不多的贵公子,还可以亲自考较一番对方的文采武功,只要彼此都有意思,再传递几封书信多了解了解,基本上就可以去央求父母去提亲或者允亲了。
况且“曲水流觞”打的是读书学习的名义,参加之后不但不会有损小姐的闺誉,而且澄煦书院在大明的几十所书院中名列前茅,又是独独开设女子院的两所书院之其中一所,因此其名气和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在澄煦书院读上一两年的书就等于镀了一层金,将来议亲的时候也多一项筹码。很多大户人家找儿媳妇,不喜欢找那些成日吟诗作画和弹琴唱曲儿的女子,却喜欢找一个数算好,会打理家事的强干儿媳妇,将来就能给儿子把家里从账目到下人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儿子不用为这些柴米油盐的鸡毛小事操心,专心去外面做大事挣大钱。
澄煦书院这样有名气,读起来又好处多多,所以不光是扬州的大户小姐都想去读这所书院,连附近的淮安、苏州、松江、常州、镇江,甚至包括京城南直隶应天府,都有不少大户富户把自家的小姐送来读上两年的书,一边镀金一边找相公。
十多年之前,何当归的母亲罗川芎和现在罗府的二太太孙湄娘就都曾去澄煦书院读过两年的书,两人还是同窗好友,孙湄娘跟比她大一岁多的罗府二老爷罗川谷也是在“曲水流觞相亲会”上认识的。
罗家和孙家都是扬州的名门望族,可谓门当户对,虽然孙湄娘是庶出,可是在澄煦书院却是有名的才女,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看账本和理财务都是一把好手,连男子也自叹弗如。
老太太听罗川芎提过之后,顿时觉得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心生几分喜爱,后来她发现儿子罗川谷和孙湄娘之间有书信往来,讯问儿子之后才知道他们已经互通情书半年多了,于是老太太就派媒人向孙家提亲。一开始孙家没应下来,据媒人说是孙小姐本人不同意,老太太还以为是姑娘家害羞,就想着过段时间换一个好媒人再去说说。
因为罗家急需一个年轻一辈的掌管中馈的巧媳妇,大房罗川柏的妻子赵芪是个镇江大族赵家教出来的标准的深闺小姐,赵家里对小姐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有德。赵芪没读过什么书,连算盘都不会用,账本更是从没学过怎么看,就算是让她现学现卖也要有些数算的底子啊。总之,老太太是非常想把这个才女孙小姐说给自己的儿子当媳妇,这样子一来,即使将来自己放了权柄享些清福,未来的当家大权也可以落在二房的手里,必要的时候她指挥起来也方便些。
过了一个多月后,京城何府来向罗东府提亲,要给独子何敬先求娶四小姐罗川芎。此件事是老爷罗杜仲和何府的老爷何晋鹏一早就约定好的,两个小辈也私下见过几次面了,也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所以老太太和罗川芎的母亲立刻齐声应下了这门亲事。又过了一个月,老太太雇佣了“扬州第一媒婆”广夏织去孙府再次为儿子罗川谷提亲,这一回那边很痛快地答应了亲事。
就这样,罗府一次就说成了两门亲事,连婚期也定的差不多,一娶一嫁,热闹非凡。
四年之后,罗家大少爷罗白前也被送进澄煦书院读了三年多的书,之后又被送去老太太老家四川的紫旗门学武学了两年。
等罗白前学武归来后,他去参加文武科举考试却什么都没考上,于是老太太就安慰说,孩子才十八岁,正是所有事情起步的时候,一次两次没考上怕什么,当去学学经验了,他爹都四十了不是也什么都没考上?
此后,罗白前仍然被送回澄煦书院深造,如今已经又读了四年,他也不着急再去考科举了,闲余的时间都在帮大老爷打理三清堂的生意。
三清堂是在洪武九年里第一个被圣上钦定的专供官药的药堂,后来虽然又加进了关家的仁术堂和何家的药师堂,不过那两家都比不上他们“三清堂”这块八十年老字号的金漆招牌,所以那两家供应的只是普通渠道的官药,而他们三清堂却是圣上钦定的供奉宫中的御药房用药。因此,就算是科举考不中,大官做不成,他们罗家的子弟打理三清堂也一样是官商,一样有地位有名望。
可是老太太还是很想让罗白前努把力,在努力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努力去考个举人进士的当一当,壮一壮罗东府的门面,不要什么事都叫罗西府和京城罗府给比下去,所以罗白前就这么一直在澄煦书院“继续深造”下去了,毕竟每年三次的“曲水流觞相亲会”他还是很喜欢的,常常都会上去打一两圈儿的擂台赛,引得无数闺阁千金脸红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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