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段晓楼和廖之远的俊脸进一步扭曲。
何当归点头:“不过我从来没试过,不知成不成,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还请两位节哀顺变——那么,你们还想治吗?”
陆江北瞪大眼睛:“你会治病?解毒?”高绝也充满希望地看着眼前的小小丫头。
何当归再点头:“不过,小女子治前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医术粗浅,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治好了不敢要报酬,治不好也莫要怪罪。第二,我医治的时候,只能有病人在场,事后四位也不得对别人提起我会医术的事。”
段晓楼见她说的一板一眼,疑惑不已:“你真能帮他们解毒,用‘旁’的法子?”
“行或不行,只有试一试了。”何当归微笑,“段大人和这位投毒的大人,烦你们二位出去守住门,记住,我让你们进来的时候才能进来,如果因为别人打扰而出了什么问题,我概不负责的。”
段晓楼和廖之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药庐,心中有些忐忑。刚刚嬉笑归嬉笑,现在想一想,高绝和陆江北毕竟是吃了烈性药物的大男人,难保他们不被药物控制……留下何小姐和他们独处有危险吗?
两人隔着门仔细听了片刻,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喂,那姓高的混蛋该不会点住了她的穴道吧?廖之远此刻心中大悔,怪自己不该拿着个药瓶把玩,现在居然将何小姐置于险地。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好像时间不会往前走了,段晓楼再也按捺不住,想要进去瞧瞧情况。
“吱呀——”门突然开了。高绝和陆江北一前一后地疾奔而出,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段晓楼慌忙走进药庐,眼睛四下搜寻,最后在一堆药材旁边找到了一个活生生而且穿戴整齐的小人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他们没有对你无礼吧,药性解了吗?”段晓楼开口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
何当归拍拍手站起来,笑道:“我只能帮他们缓上半日,又开了一张不知道管不管用的方子,不过药庐的药材不太全,他们现在下山抓药去了。你别担心,即使我的方子不顶用,他们那样子高速狂奔半天,也能去一去药性。实在不行,兔儿镇上还有四五家秦楼楚馆……他们总会找到一种方法救自己的。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段晓楼看何当归又要把斗篷脱下,连忙制止她:“慢着,不要脱了!在屋里你还打喷嚏,出去不就更冷了?斗篷虽然是那黑面神的,看着十分扎眼,好歹也能御寒,你先将就着用一回吧。走,我送你回去。”看着何当归的晶莹苍白的小脸,段晓楼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喂,你怎会认得那些药?罗家就算家学渊源,也不会把那种药拿给你学习吧?”
女孩的一抹笑容照亮了她疲倦的面容,仿佛冷月照江般的风华让段晓楼的呼吸一窒。
“段公子,救人的方法是不分上等、下等的。有人染了哪种病,中了哪种毒物,那么身为医者就应该知道哪种病和毒物,无论它们有多么不堪。如果对它们一无所知,那就不能救人。还有,我的医术并非出自罗家,教我医术的人让我不得泄露他的身份。所以关于此事还请二位守口如瓶,小女子将感激不尽。”
太尘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后,觉得全身剧痛,立刻如杀猪一般嚎起来。蒋邳扔出一个苹果,准确地堵上她的嘴。
她惊恐地环视屋里的所有人,耿四爷和他的几个同伴,还有……太善和太息!太尘如搂住救命稻草般,把求救的目光抛给太息:救救她,她不想坐牢,不想死啊!二十六年前,她和伯父路过扬州,伯父就是因为倒卖春药而被下了大狱,后来还死在了牢里。她可不想坐牢啊!
太息念了一句禅语,然后看向耿大人。
耿大人点点头:“既然在药庐找到了账本,那么各位的嫌疑就消除了。”太善和太息脸上露出喜色,然而耿大人话锋一转,“可是,你们道观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腌臜的老虔婆,你们不仅浑然不知,还给她提供了炼丹制药的场所。这太尘身为出家人受着一方香火,背地里却做着肮脏的害人勾当,你们可知己罪?”太善和太息吓得磕头谢罪。
蒋毅翻着账本,说:“大人,除了太尘,另有两个道姑叫真韦和真评,各得赃银一两五钱和一两二钱……”廖之远嗤地笑了一声,蒋毅摇着头说道,“虽然她们声称自己对太尘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情,只是帮着太尘跑跑腿送送信,但是这一批禁药数量惊人,买主除了附近的几十家青楼,还涉及到朝中三品大员。因此,与此案有关联的所有人都必须就地抓捕,她们是不是真的清白,等过了三堂会审再说吧。”
蒋邳笑道:“那些道姑的胆子可真小啊,刚刚我不过出去叫了真韦真评的名字,让她们上前受缚,院子里竟然一下子晕倒了七八个!”
耿大人沉吟片刻,说:“蒋毅蒋邳,你二人把太尘和其他两名涉案的道姑先关押在西厢的柴房中,由你们轮流负责看守,既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待我们下山时再做处置。”
蒋毅和蒋邳得了令,带着五花大绑的太尘等人往外走。太尘绝望地盯着太息看,巴望着她能给自己求求情。太尘知道,方外之人是有很多特权的,就连当今圣上也尊崇道教。只要能保住她的一条命,她宁愿把所有禁药和银子都交出来!
然而,太息只是念了一句禅语,就不再说话了。太尘披头散发,满面凄厉之色地横躺在地上,被蒋毅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了。禁足在福绵院里的道姑们见此情景,又有几个胆小的昏死过去。
耿大人看一眼太息等人,沉声道:“虽然尔等洗脱了制禁药的罪名,但尔等包庇姑息恶人二十多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水商观给道门蒙羞,本官责令尔等闭门思过,半年之内不得与外界有生意往来,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太善和太息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段晓楼凉凉地补充一句:“你们知道吗,若不是何小姐冒着寒冷的夜风来给你们求情,还帮忙找到了证物,你们全都要在扬州大牢里过下半辈子了。”太善和太息又吓得连连磕头,大呼“无量天尊、福寿天齐”云云。
东厢的院子里,真静给何当归端来一碗姜糖茶,劝她道:“你着了风寒就去屋里多睡一会儿,干嘛坐在院子里发呆啊?咱们的院子里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有,你在看什么啊?走,咱们回屋里去吧!”
何当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天凉好个秋。”然后走进屋子,留真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太尘在押,太息生病,道观里由太善一人独掌大权。她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太尘的七个弟子真术、真恭、真诀等人用棍子打晕绑了,叫程婆子武婆子用推车拉倒山下卖了。
真珠连忙拦住程婆子,劝了太善几句,说现在药庐里乱成一团,所有药材混在一起撒了满地,医书被翻得乱七八糟。而整个道观里只有太尘的弟子还识得几样草药,不如让她们先在药庐和丹房里打打杂,以后再慢慢处置。
太善的眼睛像两条出了洞的毒蛇,她咬着牙花子说,太尘的那几个弟子和她们师父一个鼻孔出气,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常常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现在太尘自作孽不可活,那几个小的也别想有好下场!一定要把她们买到最下等的窑子里,让她们永远出不了火坑,一直到死!这就是跟老娘作对的下场!
真珠心中叹息一声,找借口下去了。她在道观里绕了一圈,才悄悄出了道观。从半山腰上等了一会儿,她就远远看见膀大腰圆的程婆子和武婆子一人推着一辆双轮山推车,气喘吁吁地往山下赶。
真珠连忙出来拦住她们的车,笑道:“程婆婆武婆婆,你们歇歇脚再走吧,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刚才我路过山涧打了清甜的溪水,两位喝一口再赶路吧?”
程婆子把车子一放,擦着汗看一眼真珠,冷笑:“哼,你师父说你出门的时候眼神不对,怕是要出来搅了我们的好事,果不其然,你还真来了!你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吧?”
真珠笑容一僵。
武婆子不耐地瞅着她,粗声粗气都说:“真珠,我们要趁天亮赶路,你让开吧!你是个有眼色有前途的,将来保不齐将来就是新的观主,这几个臭丫头素日里总和你过不去,你管这档子闲事干什么?”
真珠脸上强挂了一个笑容,苦劝道:“好歹咱们大家都在水商观里待了一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两位婆婆就给她们留一条活路吧!别买去青楼了,就找个富户卖了当下人吧!”
程婆子耻笑一声:“哎呦呦,真珠你是个善心人,难道我们就全是黑心肠不成?可是把她们卖去当丫鬟,统共只能得十五贯钱;如果卖给窑子,每人至少能卖七两银子,七个人就是五十多两银子!中间差了这么多,这个窟窿谁来填?我们不过就是个跑腿的,回头要拿了钱去你师父那里交差的!这卖去当窑姐儿的主意也不是我出的,你找我也没用!”
真珠一喜,连忙点头道:“这个好办,我来出银子!呃,我手里还有一点积蓄,足够五十两银子,在兔儿镇的钱庄里就能提现钱。不过现在我是偷跑出道观的,要马上赶回去点卯交接事务。这样子,两位先把她们送到大户人家卖了,然后住进悦来客栈等着,最迟明天早晨,我必给你们送钱去!”
程婆子嘿笑一声,说:“你打量着我们两个老婆子好糊弄呢!到时候你不来,我们也不敢回道观里交差,只能去别的地方谋个活计。你既如愿以偿,你师父那里还会给我们安个‘携款潜逃’的罪名,再报官抓我们!好算计啊!”
武婆子不屑地打量着真珠的旧袍服,反问:“你不是说你被丈夫和公婆赶出门,一路要饭到水商观的吗?怎么又冒出来五十两的体己钱来?”
真珠无言以对,只好张手拦住山路,坚持道:“我真珠说话算话,绝不赖账,五十两银子对我而言不算大钱,我绝对出得起!两位就信我这一回,也替自己攒个福寿,积个阴德。程婆婆,您是有外孙女儿的人,看看她们再想一想您外孙女儿,您就发回善心吧!”
程婆子一口痰吐到真珠的襟前,大骂道:“呸!这些贱蹄子生来就是贱命,连给我外孙女提鞋都不配!你居然敢把她们和我外孙女相提并论,你活腻歪了?”早年程婆子的女儿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后来因为有了少爷的骨肉,就提了通房丫头。之后她生了一个女儿,聪明伶俐,貌美如花,在那户人家里十分得宠。因此,这个外孙女是程婆子全家的骄傲,一心指望着她能嫁个好去处,拉扯全家人过上穿金戴银的日子。
武婆子推了真珠一把,冷冷地说:“要有钱你现在就给,没钱就让路,否则回头去你师父那里告状,没你的好果子吃!”真珠咬紧嘴唇,还是不肯让路。
“喏,给你们钱。”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个更冷的声音。
程婆子和武婆子一起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小袖窄衣,外着浅杏色袄裙,披着藕荷色流苏披风的女孩儿站在她们身后,不施粉黛,朱唇皓齿,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静静望着这边。山林间的疾风不停地扯着她的衣袂,把她的一头青丝托上天空,直欲让她整个人乘风而去。程婆子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妪,可见了如斯美景,也不禁晃了晃神儿。如果说她的外孙女是一朵娇花,眼前这个简直就是花仙子了!
因觉得眼前人把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比下去了,程婆子的语气十分不善:“哟,原来是何小姐啊,你不是个大家闺秀吗,怎如此不知礼数?我们道观的家务事,管也轮不到你来管!”昨天被关在福绵院的时候,听到太善说了一句,何当归或许可以帮她们求求情,于是程婆子把何当归当神仙菩萨一般,挂在口上整整念叨了半宿。
如今时过境迁,程婆子换了一副嘴脸。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轻蔑,上下打量着何当归,呸,什么高门千金,不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如今还要寄居在她们道观里。就算脸蛋长得漂亮,将来也是个做妾做小的命!
何当归遭了一顿抢白,却不惊不怒,一双潋滟的黑瞳似笑非笑地盯着程婆子,道:“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不知能不能通融通融,把车上的人卖给个好人家?”
程婆子将信将疑地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顿时眼睛都直了。十两一只的大银锭子,足足有五只!程婆子再次变脸,面皮红亮有光,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连点点头说:“好好好,行行行!啧啧,不愧是罗家出来的小姐,出手真是阔绰!何小姐你模样又好,心地又善,将来一定能嫁个好相公!”
何当归微微一笑:“那么此事就拜托两位了,路上好走。”
真珠呆呆地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何当归,反应慢一拍地让开了堵着的山路。
她走到何当归身边握住对方的手,感激之情溢满心头。虽然真术等七人平时恶行恶言,与自己也多有口角争执,可她们之中最大的才十九岁,从小就跟在太尘身边才会把太尘的脾气学了个十足。如果找个好人家当几年丫鬟,磨一磨身上的浮躁气,将来未必没有好归宿。
程婆子和武婆子装好银子,笑吟吟地告别了二人,推着车子下山了。
真珠握紧何当归的手,想道谢却不知从何开口。
昨天夜里,水商观遭逢了大难,差点就全军覆没。当时真珠想到,锦衣卫中的段公子明显对何当归不同一般,如果何当归去为道观求情,段公子起码能听她说几句话。于是真珠派了怀问去找何当归,心中其实也只抱着一分希望。没想到何当归竟真的说动了锦衣卫,让他们只抓了太尘师徒三人,没有牵连一个无辜,跟以往锦衣卫的作风大相径庭。如今,何当归又为几个素不相识的道姑出头,还垫付了五十两银子……何当归眨眨眼睛,笑道:“姐姐不用眼泪汪汪的看着我,第一我是帮你,不是帮她们,我可没有姐姐那副好心肠,见人就救;第二,我是慷他人之慨,银子是段公子的。段公子,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段晓楼从右边的树上跳下来,笑盈盈地看何当归,问:“何小姐的风寒可好些了吗?这件披风还合身吗?”
何当归垂眸回答:“非常好,多谢关心。”
今天早晨天没亮的时候,何当归从零零碎碎的梦里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她就从窗户缝里瞧见段晓楼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匆匆理妆后,她走出去问段晓楼有何贵干。段晓楼抖开包袱,亮出了几件披风、毛斗篷和几套同色的衣裙,笑眯眯地说想用这些东西把那个黑面神的黑斗篷赎回去。何当归只一眼就看出来,那衣物与自己的身量相符,颜色也相宜。
虽然不想无缘无故的受人恩惠,但看着段晓楼亮晶晶的眼睛和冻红的鼻尖,拒绝的话滚在舌边又咽了回去,默默接过他手里的包袱。细想一下,自己和他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交集也仅限于在道观里的这寥寥数日。大概是他看自己十分可怜,所以就施舍些关怀吧。
之后,何当归挑出一套衣裙换上,系了件披风,想去苦乔院找太息商量一件事。走了几步就看见真珠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去,然后就瞧见了程婆子索钱的那一幕。正在想办法给真珠解围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何当归回头一看,来人正是段晓楼。他也看见了何当归跟在真珠后面,于是也跟过来。
真珠感激道:“多谢段相公热心帮忙,只是不敢让你破费,银子算我借的,稍后奉还,请你万勿推辞。”
不等段晓楼说话,何当归笑了一声,说:“等等,这种冤枉钱,谁都不用出。”
真珠和段晓楼不解地看何当归,只见她妙目流光,望着段晓楼说:“此事还要让段公子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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