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祝君平安,请一路珍重。”何当归送段晓楼出院子,由衷地笑着道别。
段晓楼深深望了她一眼,假装叹气道:“怎么只有最后你我二人分别之际,你才肯对我笑得这样开怀?”跟心上人定下了赌约的他心情雀跃,因为他坚信赢的人会是他,而得到的奖品就是她。
何当归最后又嘱咐他一句:“段公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道观失火的案子销案,不再追究道观的责任;不要把道观藏了春宫书的事传扬出去,稍后太息会用道观里的戒条罚她们;还有,你千万不要跑去招惹太善,把她留给我处理。”
段晓楼失笑:“那个太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变成了她的说客?我也原样准备一份儿送给你,你能不能也对我这么上心?”
何当归微微一笑:“我与她是一场公平交易,有来有往,互利互惠而已。”
段晓楼想了想,笑着说道:“那不如我们也来一个交易,只要你收下了这个,那方才你提的所有事我都全部照做。”说着,从他的袖笼中取出两个雪瓷小瓶,“前两天我唐突赠药,你不肯收,现在咱们来个‘公平交易,互利互惠’,我帮你办了你的事,你帮了吃了我的药,如何?”
盯着那两只镌刻着“药师堂”字样的精美药瓶,何当归的笑容忽然被冲淡了一些,她摇摇头说:“不,好意心领,可这两瓶药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要。”
段晓楼不眨眼地撒谎道:“能有多贵重,统共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听话啊,你一直体寒气虚,这个正合你吃。”既然她早晚是他的,那一定要从现在就开始调养她的身子,做侯府主母是很操劳的一件事,看他的母亲就知道了。
何当归揭穿他说:“如果那天我没看错的话,两瓶里一瓶是返魂丹,另一瓶是知命膏,两种都是对比着十倍重量的金子开价的药。这样满满的两瓶,加起来应该有四百两银子吧。而且,若只是出钱就能买得到,这两种药还不至于被很多的大夫唤作‘续命药’。据我所知,这两种药在药铺里永远是有价无市的,需要自己凑齐了方子里最难找的四味药,再送去了让制药师傅现做。其中做得最好的一家就是应天府的药师堂,价格又比一般药铺的更贵一些。”
段晓楼越听越诧异:“咦,为何你知道的竟比我还多?这些都是制药界的秘闻,我也是听药师堂的掌柜王喜说了一些。这两种药连京城里也很罕见,何妹妹你那天只是随便瞧了一眼,怎么全认出来了!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何当归凉凉一笑,不想做出解释。
“算了,当我没问。”段晓楼拉起她的手腕,“不管怎样,你收下这个吧,别跟我见外了,否则——我就去拔光太善的头发,让她改行去当尼姑。”
摊开手掌任他将瓶子放入手中,雪瓷的微凉握上去还带着一点他掌心的温度。
段晓楼满意地放开她,笑道:“此药性温辛,要夜间就寝前吃才好,你吃了之后若心口烫得慌,千万别去喝凉水,从心口窝往小腹往复推一百下就可缓解。可惜我明天要下山了,不然我用真气为你导一导,效果又不可同日而语了、诶、不如今夜就让我来……”
“不必,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放心,如此珍贵的药,我一滴都不会浪费。”何当归盯着手中的小瓶,低声说,“段公子如此慷慨,那我就愧领了。平心而论,这些药对我而言是雪中送炭,省了我许多的工夫,我真是……很欢喜呢。”只是,她的表情和语气却不像欢喜的样子,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段晓楼愣了愣,用掌心托起她的小脸,焦急询问:“是不是我哪里又惹你不快了,怎么说着说着又掉脸子了。”忽而,他记起上次送药给她,她也是这样突然就翻脸了,他疑惑歪头地审视她的眼睛,“不是这药有问题吧?不可能啊,何家的药师堂也是专供官药的三大药堂之一,更何况药师堂——咦,那药师堂是何家开的,你也姓何——莫非,你是?”
何当归脸上波澜不惊,漠然地为他解答疑惑:“你猜的不错,只因我母亲改嫁了另一个何姓男子,所以罗家瞒的很好,极少有人知道,专供官药却一直互无往来的罗何两家,十年前曾是世交,还曾是亲家。”
段晓楼蹙了眉,握住她纤细的肩头,声音里是满满的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实不知道那药师堂是你父亲家开的,否则我不会拿这东西来刺你的心。别这样好吗,丫头,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不是已经约定好了么,以后我们要……”
何当归牵动嘴角:“那个算不上是约定,请把它称作一个‘赌约’。”那是为了让他对她死心而设立的赌局。
望着段晓楼情意流露的眼眸,顿一顿,她还是温和地笑了,“对不起,该道歉的是我才对,你只是一片好心。好了,我们不再说此事了,药我必定会好好地吃,因为这一副来之不易的身体我是极爱惜的。既然你明天早晨要下山,少不得还要拿另一件事麻烦你。”
天蒙蒙亮的时候,何当归就醒了。
昨晚入睡前她用一根新筷子挑了一些知命膏,用一碗温水化开服下,又按一定的次序拍打自己的穴位,把药物带起的热流导进四肢。知命膏的药效果然非常好,一觉醒来她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变得绵长,脉搏跳动十分有力,从前经常冰凉的手脚现在也是温温热热的。
因为这间屋里只有一个不顶用的小暖炉,所以这几天何当归和真静都是挤一个被窝睡来互相取暖。可是那真静睡觉不太老实,很喜欢在梦里蹬被子和蹬人,让何当归吃了不少苦头。此刻,真静睡得正香甜,何当归悄悄地下了床,把被角给她掖了掖。真静一边低低呓语着,一边踢走了被子,何当归略感无奈地为她重新盖上。
简单洗漱之后,她绾一个小髻,披一件外衣走进院子里。现在的她产生了一个新的苦恼,而且没有解决的办法。
从昨天傍晚开始,从陆江北那里得来的真气就不停地在她身体里乱窜,她不断默念着最上乘的内功心法,努力去梳理气息,可是收效甚微。整整一夜里,这些外来真气就像淘气撒欢的孩子一样在她的经络里跑来跑去,虽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情况才能好转,什么时候这些真气才能适应它们的“新家”。
何当归依稀记得从前读过的武学书籍里面,提到过这种现象,并把它称之为“气骤”。据书上说,气骤的情形十分少见,一般的习武之人只有在修习上乘内功进了一大层武阶,致使己身功力骤然大增的时候,本人无法驾驭大大多于自己控制能力的真气,才会出现气骤。
而何当归又是特例中的特例,只因她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却对上乘内功心法谙熟于心。昨天她从陆江北那里吸纳真气,有着显着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嫌疑,也不管她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就一股脑地收进了自个儿的丹田。要知道,人家陆江北的本意不过是帮她温暖身体。她一直粘着他的手不放,大概让对方误以为,她感到舒畅温暖所以就想多暖上一会儿,于是他也没有撤回他的手,连续为她输送了将近三个时辰的真气。
何当归所不知道的是,陆江北的真气虽然至精至纯,却是男子的阳刚真气,浑厚而沉重,跟她的女子体质格格不入。一般情况下,只有身怀较好的拳脚功夫和外功底子的人才敢收用少量的外来真气,否则,天下间许多的武林门派,岂不是都能大量培养出“人造高手”了吗?
这个时候,如果硬要去驾驭不属于自己的真气,就像一个初学骑马的人去骑一匹尚未驯服的脱缰野马,非常的危险,一旦让这些真气走岔了路,或许她重新去投一回胎也未可知。
踢了一脚墙边的一棵枯槐树,何当归心中有些苦恼,除了放任真气在体内游走,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就算她尝试用金针打穴引导自己的真气,至少也该用好一点的三寸牛毛银针,现在她手头上的几根绣花铁针还是从真静那儿要来的,质地比较粗糙,又硬又脆的。前几次用绣花针都是临时救急,因为铁针既不能发挥出金针打穴的威力,又有潜在的风险。一旦施针的时候那些针头在体内折断,处理起来会非常麻烦。何当归叹了一口气,眼下只能等自己有钱之后再去银铺里订做上等好针了。
又默默想了一会儿,她走到庭院正中,做了两个简单的起手式,然后伸曲跳跃,展合扑跌,打起了一套“华氏五禽戏”。华氏五禽戏由东汉名医华佗创制,是模仿虎、鹿、熊、猿、鹤五种动物动作的健身方法,在本朝颇为盛行,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明百姓,都有在茶余饭前打上一段五禽戏的习惯,据说经常习之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打完一节虎戏和鹤戏后,何当归略有些气喘和发汗,刚开始打鹿戏之中的一招“鹿抵”,突然右眼的余光瞥到她的脑后有一个黑影,森然不动地杵在墙角边,顿时把她唬了一大跳。
“谁?是谁在那里?”她霍然向右转身,却忘记现在鹿抵的重心压的是左肩,仓促转身却未及调整重心,让她整个人斜扑出去!
匆忙间她用前臂护住了头,紧闭双眼,打算承受砰然落地的痛楚。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降临,天旋地转之后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沾着薄薄的霜露的怀抱,一缕青草的馨香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鼻端。
“你打得真是差劲,还不如我家的阿江打得好。”高绝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回地面上,冷冰冰地说。
何当归这边还惊魂甫定,闻言立刻又羞又窘,她一边整理自己被揪乱的衣领,一边生气地说:“高大人,刚刚你吓到我了!阿江是什么人,干嘛拿我跟他比!”自己又没有内功底子,还是头一次用新的身体打五禽戏,怎能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相提并论!还有,这个高绝大清早的跑到别人院子里,还一声不吭地偷看别人锻炼身体,真没礼貌!
“阿江是我养的狗。”高绝面无表情地告诉她。
何当归闻言窘迫得双颊染红,强自反驳:“高大人你真会开玩笑,狗怎么可能打五禽戏!”
高绝抿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扯过何当归的右手,用粗糙的指腹压住她如玉的皓腕,试着她的脉息,片刻后皱着眉问:“你的气息怎么这么乱?不对……你快说!你体内怎会有真气?”
何当归心头有一些慌张,想要往回抽她的手,但她的脉门被高绝紧紧扣住了,只是轻轻一拽,她的整条手臂就变得麻木不仁,像有万千虫蚁踩过一般难受。
“好疼啊,你放开我!”何当归本来就正为真气在体内乱窜的事情烦恼不已,现在又被高绝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心情更加不佳,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高绝那张冰块脸大吼出声,“你放手放手快放手!这又不关你的事,我体内有真气犯法了吗!还有你干嘛跑来我院子里,锦衣卫不是全走了吗!”
停顿了一下,高绝平静地对她说:“你闭上眼睛吧,如果觉得疼,你可以叫出声,但不要用力反抗,否则你只会更疼。”说完不等她回话,也不待她做出什么反应,高绝的大手一捞就把她捞上了他的肩头。
何当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然后就发现她的整个人挂在了高绝的肩膀上,眼前的视野中全是对方宽阔的背脊。“你要做什么,放我下——呀!”骤然感觉到自己的臀部被一个烫人的东西紧紧贴住了,令她不由得尖叫出声!
高绝左手制住女孩儿乱踢的小腿,右手的大掌径直顶住女孩儿臀上的尾骨穴,把江海大浪一般的真气强行灌进去。
滔滔不绝的气浪裹挟着何当归体内的散乱真气,在她的穴络间高速地穿行,仅仅一个一呼一吸的瞬间,气浪就已经在她全身的各大经脉里往复穿梭了十趟以上,带来了刮骨般的强烈痛楚。何当归虽然隐约明白,对方可能是在帮自己疏导真气,但是她却从来不知世间还有这般羞人的运功姿势,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惊人剧痛——痛得发狂的她想也不想,拔出了发间的尖尖木簪,对着眼前的虎背就是狠狠一扎!
居然扎不动?难道是高手的护体真气?
哼,她不信他有这么神!她再扎、再扎、再扎……扎扎扎扎扎扎扎!
虎背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还在她的体内疯狂叫嚣,向来忍痛能力一流的何当归终于也忍不下去了,手中的木簪掉在地上,小脑袋一耷,莹白的脸庞贴上了对方宽阔的背脊,乌亮的青丝铺满了对方的黑衣。
她疼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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