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夫人十分纠结。
女儿大了,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的;可女儿又已经与她相依为命了十七年,就这么嫁了出去,从此天各一方……还是令她很是伤感。
但不管她怎么不舍,嫤娘出嫁的这一日还是到来了。
前一天夜里,嫤娘就歇在母亲夏大夫人的房里,母女俩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天将放白才浅浅睡去,却很快就又被摇醒了。
嫤娘打着呵欠,穿着中衣回了自己屋里,先是沐浴洗头,然后换了一身大红色的崭新棉布中衣,任春兰和小红两个用细布帕子为她搓干了长发。
夏大夫人和夏二夫人带着梳头娘子进来了。
那梳头娘子看起来就是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妇人,二话不说先朝着嫤娘道了喜,直把嫤娘羞得面红耳赤的。
夏大夫人上前接过了春兰手里的梳子,象征性地为女儿梳了几下头发,哽咽着说了几句场面上训斥女儿嫁到婆家去就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的话。
嫤娘又有些伤感,顿时红了眼眶。
夏二夫人担心会耽误嫤娘梳妆打扮的时间,连忙劝解了好一番,才劝得大夫人止住了眼泪。
梳头娘子上前接过了夏大夫人递过来的梳子,开始为嫤娘梳起了长发。
“五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青鸦鸦的,又柔又细……可不是我说,我为这京中名媛们梳了无数次头,倒只有五娘子的头发生得最好……”
梳头娘子一边说,一边替嫤娘梳着头。
这时,外头有仆妇大声喊道,“三太太到了!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到了!”
夏二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夏大夫人也转忧为喜,神色和蔼地看向了门边。
“大嫂子!我给你来你道谢啦!祝五娘子和田二郎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啊!”
说着,穿着枣色褙子,鬓边簪着大红芍药的夏三太太喜气洋洋的进来了,后头跟着抱了奶娃娃的婠,穿着银红裙子的茜娘,茜娘的身后还跟着穿了绿衣白裙的碧娘;除了碧娘神色淡淡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婠娘换了只手抱着怀里的奶娃娃,温柔腼腆地说道:“恭喜大伯娘,恭喜五妹妹。”
“给大伯娘道喜来了!”茜娘也笑盈盈地说道,“也恭喜五妹妹!”
嫤娘顿时涨红了脸。
夏二夫人快步迎了上去,接过了婠娘手里抱着的奶娃娃,一脸心疼地看着外孙孙,又埋怨婠娘道:“你怎么把寿哥儿带来了!哟,睡得这么香啊!”
婠娘笑道:“早起我说要来,寿哥儿哭得狠,我婆母索性让我带了寿郎过来,说寿郎大了,也让沾沾五妹妹的喜气,今儿吃了五妹妹的喜酒,明儿回去也能沾点荤腥了。”
原来汴京风俗,富贵人家里的奶娃娃吃奶吃到六个月以上,就能吃点肉靡喝点肉汤沾点荤腥了;但如果能在亲朋好友的喜宴上开荤腥沾点儿喜气的话,奶娃娃就能长得更好。
所以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多时,外头又有仆妇喊道:“都虞候夫人到!黄夫人到!齐少夫人到!陆夫人到!”
原来,今日嫤娘出阁,夏家这边也请了不少贵妇人过来观礼和相送,是以众人纷纷到来。
家里的亲戚和好友,以及近邻们,把嫤娘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寿郎被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女人们的注意力又被肥肥白白的小婴孩给吸引住了,纷纷凑过去侃起了育儿经……
嫤娘端坐在妆镜前,任由着梳头娘子给自己梳着头,还不时地转动着慧黠的眼珠子,含羞看着一屋子的女眷。
夏大夫人,夏二夫人和夏三夫人被肥肥白白,又呼呼大睡的寿郎给吸引住了;三位长辈凑到了一块儿,看着夏二夫人怀里的小婴孩指指点点的……
婠娘和茜娘则围在嫤娘的身边,一边看着梳头娘子帮嫤娘梳头,一边说着些笑话。
只有碧娘一人,如石雕一般不远不近地坐着,默默地盯着嫤娘看。
也不知怎么的,嫤娘总觉得碧娘的眼神有些飘忽,还似乎有些阴冷。
夏碧娘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夏府走动过,也就是正月里夏家为祖翁除服的时候她来过;后来老安人做生日,茜娘出嫁,婠娘产子……她统统都没有露过面。
只是夏三夫人常常过来给夏老安人请安,所以夏家人能从夏三夫人的嘴里知道一些关于夏碧娘的事。
那今天,夏碧娘怎么突然过来了呢?
就是几年前,当夏碧娘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嫤娘和她的关系也说不上很好,虽说送嫁也是天经地义的,但夏碧娘却并不是一个看重血脉亲情的人……
“许久不见三姐姐了,” 嫤娘开口问道,“三姐姐可还好?”
夏碧娘顿时全身一僵。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姿势僵硬地放在了身体的一侧。
婠娘和茜娘也看了碧娘一眼。
要说这碧娘,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先前胡三郎待她,也算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了;可碧娘总觉得自己差一点儿就要当上世子夫人了,对于只在御前当了七品带刀侍卫的胡三郎有十万分的看不去。
这一来二去的,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胡三郎也渐渐冷了心。
据说年后,因为夏碧娘三年无所出,胡三郎便遵华昌候夫人之命,纳了他生母姨娘家的表妹做贵妾,如今那位贵妾已经身怀有孕,可夏碧娘的腰身却依旧苗条……
“我自然比不得你们好,”夏碧娘阴阳怪调地说道“你们几个……一个小小年纪,刚出嫁就成了六品诰命恭人!一个的夫君,是前朝双科状元!还有一个富甲一方,半个汴京的铺子恐怕都是他姓王的……”
茜娘道:“照这么说,你不也是七品宜人?倒比我和大姐姐还风光些。”
碧娘怪笑道:“哟!七品宜人在你们眼里算得了什么?官家亲请了你家蒋大郎十几次,若是他想出仕,恐怕这会子早就已经出相拜将了罢?哪儿还看得上我们这些七品小官啊!”
夏三夫人唯恐女儿闹事,一来会坏了嫤娘的好事,二来会在众贵妇人们的面前丢脸,连忙走了过来挡在碧娘前面,却对夏二夫人说道:“二嫂子,今儿为了赶早送五娘子出门,我们还没用早饭呢,叨扰你一顿早饭可好?”
夏二夫人看了这边一眼,笑着对众人说道:“走!咱们去老安人院子里吃饭去。大嫂子,三弟妹;婠娘,茜娘……你们也都去,别在这儿闹着你们五妹妹。等咱们用完早饭再回来陪你们五妹妹也是一样!”
婠娘和茜娘也有点怕夏碧娘拆台,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先是和嫤娘说了声“我们呆会再来看你”,然后一人扶着夏碧娘的一只臂膀,半扶半架着把夏碧娘给“请”了出去。
夏大夫人也吩咐了春兰和小红几句,陪着众女宾们跟着众人一起去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屋里人一少,嫤娘的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自己身上。
“嘶……”
嫤娘突然眦睚裂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哎哟,是不是我把五娘子的头发扯痛了?小的该死,真该死!”梳头娘子似乎走了神,直到嫤娘发出了疼痛难忍的声音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告罪。
小红站在一旁说道:“娘子您快不要这么说了!今儿是我们五娘子的好日子,那些死不死的,还请梳头娘子管一管自己的嘴……”
梳头娘子面色尴尬地应了几声是。
“嘶……”
嫤娘的头发又被梳头娘子扯得生疼。
梳头娘子额上冷汗涔涔,直道:“对不住对不住……”
嫤娘也不想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和别人过不去,便也努力扮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梳头娘子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静下心来继续为嫤娘梳头。
好在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梳头娘子显得有些紧张,到了后来,她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很快就将嫤娘那头柔顺的长发给梳成了一个漂亮的髻。
替嫤娘梳好发髻之后,小红领着梳头娘子下去用早饭;春兰则拎着食盒过来,准备喂嫤娘吃点东西。
嫤娘看了看,看到春兰拿来的,是一碟子蒸好的白面馒头,每一个都是小小巧巧的,大约只有她的小指尾那么大一个。
“五娘子,呆会儿穿上了大礼服,离家以后就不方便去净房了。所以依规矩,今儿您可不能喝水,因为不方便净手;也不能吃肉食,以防口中有异味……就先将就着用些吧!”春兰劝道。
嫤娘微微颌首。
春兰用筷子挟了白馒头喂嫤娘吃,嫤娘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觉得饱了,这才摇了摇头;春兰便收好了食盒,然后又去大柜子里把早已准备好的,存放花嫁凤冠的漆画匣子给抱了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些的匣子,是专门用来存放嫤娘要佩戴的首饰。
见春兰将那个存放凤冠的匣子打开了,嫤娘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含笑看着那顶繁复漂亮的凤冠。
本朝官家重文轻武,所以武将升迁本就艰难。
可田骁硬是只花了三年的功夫,就从帐前小卒升为从六品的武官……正所谓是英雄出少年!
也正因为田骁的功名和宫里圣人的赐婚,所以嫤娘出嫁时,能穿着六品诰命夫人的服饰当作吉服,而且凤冠上也能插上代表六品诰命的连枝花金簪子。
春兰也看着那几枝纯金打造的金枝花簪子,叹道:“在汴京的官夫人们,恐怕品阶比我们五娘子高的,未必有我们五娘子年轻……比我们五娘子年轻的,品阶也没有这么高……”
嫤娘粉面含羞,嗔怪她道:“你在外头可不能说这些!别给我揽事儿!”
春兰笑道:“……奴婢哪有出去外头的机会!也不过就是在您的面前多说几句罢了。”
嫤娘白了她一眼。
春兰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所以年后夏大夫人作了主,把春兰许给了李奶娘的长子李阿大,现在春兰是嫤娘身边的媳妇子,以后会跟着嫤娘一起去田府和瀼州,将成为嫤娘的左右手。
春兰把放头饰的匣子一一打开,分别放在桌上以后,又一趟一趟地去把嫤娘要穿的吉服也从大衣橱里搬了出来,全部摊在了榻上。
这时,小红带着用过了早饭的梳头娘子过来了。
看到摆满了一屋子精致贵重头饰和华丽的诰命吉服,小红变得十分兴奋,围着那些好东西就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梳头娘子也满眼艳羡地看着那些首饰和大衣服。
众人赞叹欣赏了一番,梳头娘子才在春兰的催促之下,先是为嫤娘上了妆,然后就开始为嫤娘戴起凤冠来。
凤冠和吉服都是很繁复的,所以需要嫤娘先戴好凤冠,再穿上吉服,最后再披戴上各种首饰什么的。
而凤冠上坠满了细密的珍珠宝石流苏,一旦戴上了这样的凤冠,新娘子的面容就会被遮住了大半……只能隐约透过流苏看到新娘子艳丽的扮相,却无法看清新娘子的长相。
说起来,那梳头娘子其实也是个手巧的。大约是先前确实紧张了些,所以才揪疼了嫤娘的头发。不多时,梳头娘子就为嫤娘戴好了凤冠。
梳头娘子问道:“五娘子要不要先去净一下手?呆会儿大衣服穿了起来,再除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嫤娘想想,点了点头。
她头上的这顶凤冠,支架,金饰和流苏等等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斤重了;而充作婚礼吉服的诰命装束也拖着长长的拖尾,一旦将吉服穿上,再披戴好压在吉服上的金饰,这全身上下至少也有二三十斤的负重。
这样重的负担,就是坐在那儿不动也会觉得累,走上几步也会觉得难,更别说要是想上净房的话……恐怕也得一直憋着了。
听了梳头娘子的话,嫤娘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小红凑了过来,扶住了嫤娘。
嫤娘顶着厚重的凤冠,慢慢地朝净房走去。她刚走到净房门口就摆了摆手,示意小红退下。虽说头上的凤冠很沉重,但她毕竟还没有行动特别不便的时候,怎能让人守着她解手?那也太尴尬了!
小红倒也没勉强,就与春兰和梳头娘子继续呆在内室等。
嫤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净房,随手掩上了门。
可她刚刚才转过身,一样冰冷透着寒意的东西就搁在了她的颈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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