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口有人通传, 说是王上驾临, 苦夏敛去起伏不定的心绪, 整理了一下衣裙遂起身迎接圣驾。
嬴政并未乘坐轿辇,而是徒步走来的, 只带了两名随从。
苦夏行了礼,便像寻常一样关心地询问嬴政日常的饮食起居。
嬴政亦随口答道:“天气凉了,胃口比夏天时好了不少, 晚饭吃了两大碗, 现在还有些撑呢。”
“酸梅汤最是健脾消食,要不臣妾命人制一碗?”
“嗯, 那便去准备吧!”嬴政点点头,接着让苦夏伺候笔墨。
“王上今天好像兴致不错……”苦夏取了材质最好的兔毫,又亲自为对方铺开一张布帛。
“事情都忙完了,自然心情舒畅。”嬴政信笔挥毫, 不消片刻便写了一大半。
苦夏凑上前一看,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不是南方诸国所使用的虫鸟篆吗?臣妾还是第一次看到王上用楚文写楚辞。”
“楚文华美, 楚辞浮丽, 自是珠联璧合。”嬴政手执毛笔,似是意有所指。
苦夏心思一转, 知道时机已至:“王上所言极是, 不过臣妾以为还应加上一句——楚人可恨。”
嬴政似笑非笑:“你指的是昌平君吧……”
话说到这份上, 也没必要没有拐弯抹角了, 于是苦夏故意摆出十分愤怒的口气:“正是!我大秦自有规矩——后宫不可干朝政, 朝臣亦不可涉宫闱。那芈启虽说论辈分是王上的姑父, 可他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正所谓君臣之礼不可废,他一介臣子,有什么资格干涉君王的家事,在后宫用度上指手画脚?!”
嬴政笑了笑:“记得寡人刚刚亲政时,他便天天在寡人面前煽风点火,迫不及待地想把他的亲侄女塞到寡人后宫里来……为大秦的江山社稷考虑,寡人未曾应允,想来他定是怀恨在心。”
“芈启此人近些年越发猖狂,臣妾遭他为难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王上在朝时还好些,可一旦王上离开咸阳,他便变着法儿找臣妾的不是,宫中的姐妹也不胜其烦,只因他是长辈,臣妾等人终归拿他没办法。”苦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倒苦水,索性一次倒个够。
“你平日忙于处理后宫事宜,还要应付这等小人,着实不容易。放心,你们都是寡人的女人,寡人定然不会让你们白白受这些委屈。”
嬴政一开口,苦夏便听出了弦外之音:“王上的意思是……”
“提醒你父亲,让他今后少与昌平君来往,即使是公务也要尽量避免。寡人知道你母亲与昌平君是旧识,正因如此,你们家才更要避嫌。上将军乃肱股之臣,不能因一个不长眼的小人而影响到无量前途。”
苦夏心中了然。这话虽是提点之语,甚至还带些敲打的意味,但从嬴政嘴里说出来,很明显指的是另外两层意思——第一,芈启任相国,朝廷大小事务都要向他汇报,而嬴政说的公务也要尽量避免则显然在暗示下一步将要削弱相权,且王家仍然会在此事中为君出力;第二,嬴政特意强调她父亲的无量前途,意思就是她父亲依旧会受重用,前程似锦。
苦夏此刻满心欢喜,心想着王上果真是顾念自己的。杜心兰只是提了个位分,而自己的母家却能更进一步,往后在这后宫中还有谁能与她日月争辉?!
这一刻,苦夏难掩内心的激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册封为王后,扶苏被册立为太子的美好未来,心中喜不自胜,当即向嬴政行了个叩拜大礼:“臣妾替家人谢王上栽培!臣妾定当与父兄齐心协力,为王上分忧!”
嬴政正在挥墨的手陡然一停,眸色一瞬间变得暗沉,随即又恢复原样。
撂下毛笔,他示意苦夏平身:“许久不写这虫鸟篆,手都生了,最后一个字尤其不尽如人意。寡人知道你爱读楚辞,若不嫌弃,便送给你吧。”
“王上的墨宝臣妾怎会嫌弃!”苦夏高兴还来不及,开开心心地接过,未曾留意到嬴政眼中的冷意。
此时恰好酸梅汤也端来了,嬴政饮了一碗,赞叹味道正宗。
两人接着又手谈了一局,估摸着到了就寝的时辰,苦夏便起身灭了几只蜡烛,然后服侍嬴政宽衣。
许久不曾侍寝,她还有些小紧张,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侍奉君王的那一夜,当时的自己可是羞赧得连头都不敢抬呢。
嬴政的外袍和中衣皆已除下,苦夏做完这些,又走到梳妆台前一样样地摘下自己头上的发饰,准备合衣就寝。
嬴政坐在榻上,斜眼瞟向妆台上摆放的簪子珠翠:“这些朱钗发饰都陈旧了,怎么不换些时新的?”
苦夏拿着木梳一边将青丝梳顺,一边微笑道:“臣妾是个恋旧的人。”
“恋旧好啊。寡人也很恋旧……”嬴政喃喃着,像是陷入了回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睡去,总会梦见一些故人旧事,此刻看到眼前的珠玉发饰,便不自觉地想起当日你我曾在一酒肆中见面的情景。”
“许多年过去了,寡人却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你戴着母后赏给你的蓝田玉簪子,一袭浅色衣裙,素净又端庄……对了,许久不见你戴那玉簪子了,它还在吧?”
苦夏梳头的手一抖,木梳险些没拿稳。
强行定了定神,她故作歉疚地看着镜中下了榻,正朝自己一步一步踱来的嬴政:“那簪子让臣妾不小心给弄丢了,请王上恕罪……”
她自知这个谎撒得一点也不高明,可这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让对方知道她将那些贵重的首饰卖了换钱,以此为父亲和兄长将来的发展多打点关系吧。
肩膀被嬴政的双手轻轻按住,镜子里映出君王的温柔笑靥:“不过一支簪子,何罪之有?!”说话时的气息扫过脖颈。
苦夏双眸微合,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料对方抬手又将什么松松地插在了她的鬓发间。
睁开眼的一刹那,苦夏黑漆漆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彻骨的凉意自足底经过尾椎直直窜上天灵——嬴政为她戴上的,正是那支所谓“遗失”的玉簪!
“樊少使平常毛手毛脚惯了,弄丢玉佩很正常。没想到像你那么细心的人也会弄丢东西,还好被寡人捡到了……”嬴政将略微有些戴歪的簪子扶正,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镜中女子一双眸子圆睁,流露出极度惶恐惧怕的眼神,末了,还不忘在对方耳边慢声细语地呢喃道,“你戴着这玉簪子的模样最好看了,今后记得要天天戴着给寡人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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