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疾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苦夏便前往甘泉宫,在嬴政的榻边守了整整一夜;次日便是冯七子, 虽说按实际情况本可免她侍疾, 毕竟如今加上公子高共有三个孩子需要她抚养照料,比其他宫妃辛苦得多,然而冯七子一再坚持,旁人终归劝不住,却也在心中暗叹其对王上的情深义重。
轮到阿胡时,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嬴政早已恢复清醒, 病情也稳定了不少。不过夏无且仍心怀忧虑, 嬴政的病虽有起色,但郁结于胸的那口淤血却迟迟没有排出来。
“如果淤血不出来,会怎样?”阿胡闻言,焦心不已。
国君病况非同小可, 夏无且本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如实告知一个宫妃, 然而看到对方那因急切而盈满泪光的双眸时, 他终究是心软了:“宿疾恶化, 天不假年。”
果然,下一刻阿胡便红了眼圈, 险些站不稳……
“少使莫急,微臣已为王上施针并佐以汤药, 有八成把握将淤血逼出。”
逼出淤血对于夏无且而又不算难事, 然嬴政的身体经年劳损, 已是外强中干。虎狼之药定然用不得,可若治疗之法太过保守,只怕也没有效果。
夏无且本是谨小慎微之人,从不把话说得太满,但此刻看着阿胡熬红的眼睛与担忧的神色,他实在于心不忍,唯愿倾尽一身医术以助王上渡过难关。
谢过夏无且后,阿胡端着药碗推开了殿门。
嬴政一觉睡醒,正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似在想心事,嘴唇依旧没有血色,整个人也病恹恹的。
“王上,太医令的药熬好了。”阿胡试了一下,温度刚合适。
望着碗里黑漆漆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嬴政勉强打起一丝精神,拿过碗一鼓作气将汤药饮尽,眼睛都不眨一下。
阿胡接过空碗,拿起之前用温水浸润的布巾,为他仔细擦尽唇角边残留的药渍……
“你怎么来了,不是要照顾亥儿么……”半晌,嬴政打破了良久的缄默。
“王上放心,奴……臣妾把十八公子哄睡着了才过来的。”
听到那声“奴婢”,嬴政不禁微微怔住,随即启唇:“你是寡人亲封的少使,亦是胡亥的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往后莫要再自称‘奴婢’了。”
阿胡只道称“是”,然而内心深处的担忧却并未因君王的话而减少分毫。
她很清楚,十八公子的生母终究不是自己,且不论宫中那些风言风语何曾销声匿迹过,若待孩子长大成人又当如何?难道真的打算对他隐瞒一辈子么?
心绪百转千回间,却听嬴政又问及胡亥近况,阿胡遂抽回思绪:“亥儿能吃能睡、一切安好,体重也增加了不少,臣妾明日就把他抱来给王上看看。”
嬴政轻轻挥了挥手:“不必了,孩子太小,别把寡人的病气过给他了……对了,最近宫里如何?”
嬴政问这话的本意一来是担心自己病着难免有心无力,苦夏若在这个时候和她母家搞些小动作,对他而言会很麻烦;二来苦夏妒忌心重,万一趁此时难为阿胡,自己只怕也鞭长莫及。
“端华夫人治宫有方,宫里一切皆井然有序。不光如此,夫人还召集众医丞听取治疗方案,一连多日废寝忘食。”
“可寡人却听说当日她曾有意找你的不是,若非冯七子出面打圆场,你那关还不知要怎么过,现在你倒帮她说起了好话……”一提及苦夏,嬴政便没好气,如今他是越来越反感这个女人了,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臣妾多谢王上在病中仍挂怀着臣妾,但……”阿胡抿了抿唇,看得出她有些紧张,除了那次和衣而眠的“侍寝”,这还是她第二次与嬴政独处,“但臣妾所言确是实情。”
“这段时间寡人为宿疾所困,精力不济,朝政之事大多由王翦、王绾代为处理,端华夫人当真没有与他们私下会面吗?”王翦的人品勉强能信得过,可是苦夏的为人他真的不敢相信。
阿胡言辞笃定:“这些日子众姐妹时常待在一处,臣妾以为,纵然端华夫人想与家人见面,恐怕也抽不出工夫。”
“罢了,问你也是白问……”嬴政扶额,朝阿胡一抬下巴,“给寡人念念近两日奏报吧。”
阿胡急忙劝道:“万万不可。太医令说了,王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不可再操心劳神了。”
“无妨。人活着就是要受累的,只有死人才会轻松惬意、一了百了……念吧。”
阿胡只得依言唤内侍拿来一小摞奏章,捡起最上面的一份,一扫开头,说道:“王上,这是廷尉李大人的奏报。”说着,她开始逐字逐句念:“秦王政十六年岁次辛未,露月初五,于安邑发现叛将樊於期之踪迹,官兵与之战,皆被杀。后逆犯欲出城,与守城官兵再战,士卒皆不敌,遂逃脱。经核计,两战共伤亡八十七人。臣奏请圣意,恩准加派人马奔赴各地,以早日缉凶归案。”
阿胡念完了,抬头却见嬴政呼吸骤然变粗,面颊泛着潮红,当即吃了一惊:“王上……”
话音未落,嬴政突然痛苦地捂着胸口,偏过头面对地面“噗——”地吐了口血。那淤血深红中透着黑色,分明积郁许久,溅了几滴在被褥上,触目惊心……
阿胡见状,赶紧为他拍背顺气,同时不忘朝门外喊:“快去请太医令,王上的淤血吐出来了!”
淤血得以排出,嬴政胸腔中的憋闷感顿时减轻了许多,人也很快缓过劲来。
望向地上那一小摊红色,他先是愣住,接着喃喃道:“先王驾崩之前,也是如寡人这般呕血……”
阿胡没听明白,以为嬴政自认为命不久矣,心中不禁大骇,连忙说道:“王上慎言!王上风华正茂、身强体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况此番也只是淤血郁积于内,吐出来就没事儿了,太医令妙手回春,他的话您还不信吗?”
阿胡说的自然是实话,可她仍然想不通嬴政为何听了那份奏章的内容之后立马就吐血了,虽说淤血清除是好事,但刚刚的情景真把她吓得不轻。
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嬴政只是伏在床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摊血迹,沾着些许残红的嘴角莫名扯出一缕凄凉的笑意:“吐得好,吐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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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牵着驴子漫步于羊肠小道,姬丹骑在驴背上,时而抬首望望日头,时而左右环顾周遭的景致。
此时虽说已步入深秋,但天气还未完全冷下来,然而举目四望皆是满眼荒芜,枯黄的野草到处都是,依稀可见的阡陌田埂可以证明此处曾几何时还是一片沃野良田。
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这一路走来,姬丹不知亲眼目睹了多少家破人亡、白骨露野的人间惨剧……而在以前,在她还勉强算是个上位者的时候,也从未如今朝这般近距离地体验民情,更是从未设身处地的了解到黎民百姓生存的艰难。
“荆轲……”姬丹不由得打破了沉默,“你有没有觉得过去的我很幼稚?”
荆轲微微朝后转过头,脚步却不停:“何出此言?”
“当我还是黄金台少主时,我曾千方百计地寻求救亡图存之道,为促成合纵抗秦大计、为完成苏秦先生的遗愿而倾尽所有,不择手段……可自从我质秦以来,我发现秦国最强大的不是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也并非用兵如神的将才领袖,而是他们的百姓。每一个秦国子民都深爱着他们的国土,都愿意为国而战,这样的凝聚力是其它六国任何一国没法比的。百姓丰衣足食,国君励精图治,这样一个国家怎么可能不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后面的话她并未往下说,想想自己母国的子民,一个个却恨不得别国早些打进来,天天盼着改朝换代能让他们脱离苦海。
她以前想不明白,现在却已领悟——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而今看来,她年少时的所作所为不仅幼稚,更是无知。
逆潮流而动,终究有违天道,必然自取灭亡。
荆轲拉着驴绳,思忖片刻后道:“无论最后是谁一统天下,都与我们无关了。”
“是啊,无关了……”姬丹垂下眸字,喃喃重复了一遍。
荆轲此时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有情况。”
姬丹见状,全身绷紧。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径直射在荆轲足尖前方的一块石头缝隙里!
荆轲并未躲闪,因为他感觉到这支箭不是射向他们俩任何一人的。
人虽然淡定,可是驴子明显受了惊,一边叫唤一边直往后退,却被荆轲牢牢抓着绳子无法挣脱,不住地扭动身子。
姬丹差点被甩下去,只好尽量按住驴头,暗中诧异这驴子尥起蹶子来居然比马还厉害。
紧接着,两边草丛里一下子窜出几十个持械的大汉,为首的那个一脸络腮胡、肩宽腰粗,壮实得像头牛,右手执一大砍刀,指着荆轲粗生大气道:“二位吃了本大爷做的饭还没付账,怎么就急匆匆地想开溜?”
“原来你就是那个失踪的厨子!”姬丹惊愕地脱口而出。
“这位好汉,在下不幸师门落难,不得已携师妹远行避祸,仓促之中难免有疏漏之处。银钱这就补上,只是手头拮据,想多给怕是也有心无力,还望诸位兄弟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荆轲拱手作了个揖,同时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左手伸向随身斜挎的包袱。
他当然知道对方根本不是问自己索要饭钱,也十分清楚面前都是些什么人,穷山恶水出刁民,老百姓尚且如此,山匪则更是穷凶极恶。
若在平常,哪怕对方人数多上一倍,荆轲也压根不会放在眼里,可如今身边多了姬丹,他便不能大意,更何况这些人身上皆配备了弓箭,到时万一箭雨齐发,他很难保证万无一失。为今只愿对方能够拿钱走人,别再横生枝节。
谁知那络腮胡子接过荆轲扔来的包袱,打开一看,面色一下子冷了几分:“就这点钱,你们莫不是把狗爷我当要饭的?!”
“狗爷?”姬丹被这称呼雷得不轻。
一贼眉鼠眼的小个子趾高气昂地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络腮胡子:“真是没眼力见!这位便是我们黑风寨二当家狗屠,人称‘狗爷’,你们两个还不跪下行礼?”
荆轲正欲开口,却被姬丹抢了先:“世道艰难,想必诸位好汉都是被迫落草为寇。行走江湖,义字当先,我们师兄妹如今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来孝敬各位,还请你们多多通融。”
“哟,想不到你这小娘子还有几分胆色!”狗屠哈哈大笑,那几十个手下也跟着哄笑起来,露骨的目光在姬丹身上流连。
荆轲眼神瞬间变冷,却见狗屠娴熟地一转刀面,左手摸了摸下巴:“兄弟们也不是不讲道理……这样吧,老规矩——钱不够人来凑。把美人留下,正好我们大当家的还缺个压寨夫人,你可以滚球了!”
荆轲岂能容忍姬丹被如此轻薄,正准备按剑而起,接着便被姬丹抬手一拦。
“说了半天,你竟是个不能做主的。依我看,倒不如让你们大当家的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姬丹不温不火,三言两语却把狗屠气得面红耳赤,抓着砍刀指着姬丹鼻子:“你你,你说什么!”
姬丹微微一笑:“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你—不—够—格,我要见你们的大当家。”
她的盘算很简单,用激将法引对方头目现身,再找机会将其拿下,擒贼先擒王,逼这些山匪就范。
“你这娘儿们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那狗屠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一激就怒,气恼之下越发口不择言,“我们大当家的乃是这一带的王,哪个兄弟看到他不得行礼高呼一声‘王上’!王,你懂吗?王上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姬丹被他的话逗乐了,嘴角微扬,笑道:“小女子不才,秦楚魏韩赵燕齐七国的君王我都见过,你口中的这位又是哪门子的王啊?”
谁知荆轲这闷罐子突然蹦出啼笑皆非的三个字:“山大王。”
狗屠气得就要抡刀,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霎时间,荆轲神色一凛,耳畔不断响起的音律正是那夜听到的诡异琴声!
蓦地,只见一白衣男子单腿屈膝,膝盖上放着一方七弦古琴,整个人轻盈地从天而降,衣袂袍角不断翩飞飘动,宛若谪仙降临……
姬丹一看到那人便呼吸一滞,心脏顿时惊得狂跳不止。白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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