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黄叶落尽, 第一场冬雪初临时, 秦军发动总攻, 一路北上长驱直入, 重创雪蛟军主力,蓟城陷落。
燕王喜携王族亲眷弃城而逃, 太子丹率残部退守辽东,犹作困兽之斗。
空山幽林地,夜深人静时。燕王喜龟缩于辽东郡的一处行宫内,借着昏黄的烛灯批阅军报。
殿外残月如钩,房内烛火明灭……
自打他继位以来,便骄奢淫逸、纵情声色, 晚年更是连早朝都时不时缺席,更别说这么晚还在批奏报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蓟城丢了, 秦军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想到这,燕王喜叹息连连,内心的愁绪无处排解, 又吸入了几口冷气,刺激得他嗓子发痒,咳嗽了好几声。
“王上,夜深了, 还是早些歇息吧, 莫熬坏了身子。”听见咳嗽声, 宋大监急忙又添来一个炭盆,然后为他捶背顺气。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燕王喜不耐地挥了挥袖子:“把这两个火盆都撤了,寡人实在受不得呛死人的烟熏味儿!”
“王上使不得啊!”宋大监劝道,“辽东乃北境苦寒之地。此次来得匆忙,行宫的条件也远不及蓟城的王宫,来不及预备红罗炭和银丝炭,还请王上不要介意。待局势好转,我军重整旗鼓,相信很快便能一举夺回王都。”
宋大监自打八岁起就随侍在燕王喜身侧,可谓是宫里资历最深见识最多的老人了,自然是拣好听的说。然而事实上,燕国领土丧失大半,燕军的粮草皆已出现了严重短缺,将士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和人手去搜罗上好的木炭呢?
“算了,是寡人异想天开。如今都沦落到这般田地,还有什么体面可言……”燕王喜又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奏报一丢,“收复失地谈何容易!看看,又是连失两城、损兵折将……再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寡人就要沦为亡国之君了。”
宋大监赶忙说道:“王上慎言!太子殿下足智多谋,又有太傅大人从旁协助,定能挽救颓势,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燕王喜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心里乱作一团。
宋大监的安慰之言一点作用都没有,易水一战大败,燕军主力所剩无几,他这人再昏聩,也不至于糊涂到连目前的局势都看不出来。
正在这时,鞠武步履匆匆来报:“代王嘉的信到了。”
于是宋大监立马退下,留君臣二人单独议事。
“怎么样?能借给我们多少兵马?”
面对燕王喜急切的询问,鞠武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代王表示,最多还能调两千人。”
燕王喜霍然站起,脸色霎时变得不那么好看:“两千?这么点人能干什么?真到了战场上,给寡人护驾都不够!燕赵乃兄弟同盟,赵嘉又与我们结了姻亲,理应在抗秦之事上互相协作。危难关头,他怎么能只顾着自己……”不禁越说越气,又甩袖落座:“不行,寡人再修书一封,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多出些兵马!”
“王上,且听臣一言……”鞠武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如今赵国深陷水深火热之中,都城沦陷,国君被俘,代王嘉临危受命于天,情况不比我们好。他之所以躲在代郡不出来,想必也是自身难保,能匀出两千人给我们已经不错了……何况他这么做,也是看在太子妃的份上。”
当年赵嘉的妹妹赵柔能嫁给燕太子丹,亦有他本人大力支持的缘故。
燕王喜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倒也不完全是……”鞠武微皱着眉,斟酌着用词,“代王嘉在信中提出一个建议,或可解燃眉之急,就看王上愿不愿意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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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太子丹裹着貂裘,披一身银装、踏一地白皑回到了自己殿内。
房里一灯如豆,他进门时微微一愣:“先生?”
“老臣夤夜来此,怕是打扰太子休息了。”鞠武跪坐于案前,案上随意摆放着几件酒器,像是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
太子丹脱去披风与御寒的貂裘,在鞠武对面落了座,淡淡道:“先生既然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告。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太子多虑,老臣带来的消息虽不算多好,可也并非是坏消息……”鞠武顿了顿,接着转述了信的内容,“代王嘉答应借兵,但只借两千兵马。”
“远远不够!”太子丹出声打断,“父王不是在信中明确说了,至少也要三五万人么!我现在就去见父王,让他再去给代王修书一封。”
“且慢!”鞠武起身拦住他,“在老臣看来,让王上写信不如让太子妃执笔,成事的可能性反而大得多。”
太子丹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赵嘉最是疼爱他这个妹妹,若收到对方情真意切的亲笔书信,想来也不会不顾念兄妹之情。
“先生所言极是,我确实未曾想到这一点,明日一早我便让阿柔去写信。”心中压着的大事虽仍悬而未决,但也稍微有了着落,太子丹紧蹙的眉宇放松了些。
“听闻你连日巡查布防、处理军务,以至于废寝忘食,王上甚是担忧,特意命我给你带了点心宵夜……太子乃国之储君,就算是为了大燕,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鞠武重新坐下来,边说边将摆在一旁的食盒打开。
所谓的宵夜,不过是两碟子糕饼罢了。
如今山河破碎,颠沛浮沉如柳絮,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只能以麦麸草根果腹,后方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辽东气候恶劣,炭火短缺,加之每天的吃食都是些粗茶淡饭,这对于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王公大臣而言,可以说是难以想象的。不少人生了病,剩下的一个个不是萎靡不振就是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太子丹对那碟子糕饼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鞠武又取出一个酒坛子,醇香扑鼻而至,他才微微诧异了下:“没想到先生这里还有酒。”
是啊,连饭都快要吃不饱了,谁会想到这偏远破落的行宫还贮藏了美酒佳酿。
“老臣哪里有这好东西,都是王上赏赐的。王上平日里最爱高粱酿制的酒,撤离蓟城时太匆忙,去岁的陈酿只来得及带了几小坛,原本是舍不得开封的,这不听说太子操持军务,整日东奔西走的甚是辛劳,便让老臣带了一坛过来给太子祛祛寒气……”
鞠武甚少说这么多话,太子丹定定地看着他为二人各自斟了一杯,却迟迟没有接。
“若是辽东也撑不下去了,先生将何去何从?”半晌,他蓦然问了句。
鞠武拿着酒盏的手停在半空,闻言后亦怔住,良久才慢慢将杯盏放于对方面前,淡然启唇道:“这可不像是太子一贯会说的话。”
“我是说……如果。”
“王上于臣有知遇之恩,臣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太子丹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落下一小片阴影,不知是否是错觉,此刻他的神情看上去莫名有些脆弱:“我知先生是忠臣,是能人……只可惜,像先生这样的人终究太少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凉丝丝的酒液滑过喉咙、流进胸腹,激起一阵熟悉的灼烧感。
人人都道他心有九窍、敏感多思,他亦自忖生性多疑,缺乏安全感,哪怕面对最亲近之人也少不了提防芥蒂。从小到大,唯一能让他放下心防的不是父亲燕王喜,不是那些兄弟姊妹,而只有他的授业恩师鞠武。
即使有过分歧,有过争执,可他从未怀疑过鞠武对自己的忠心与坦诚。也恰恰因为他太过看重且依赖一个人,所以更加不能忍受对方对另一人的青睐赞赏。
他知道相比自己,鞠武更欣赏并认可姬丹,甚至他的父王以及身边的人都是如此。
他们不会明说,可事实就是这样——国之储君,他们所在乎的不过是自己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罢了。
眼前一阵阵模糊,身体也随之感到明显发软……太子丹眨了眨眼睛,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太对劲。
高粱酒醇厚浓烈,却也不至于令他一杯倒。难不成这酒……?
恍惚中抬眸,但见鞠武坐姿未变,只是面无表情地给了他答案:“酒是王上命我送来的,对太子下迷药自然也是王上的意思。”
“为什么……”太子丹拼命睁大了眼睛,疑惑与愤怒充斥着神识渐趋混沌的脑海。
为何要这般对他?为何连他的恩师与亲生父亲都要背叛他?!
“我早就教过你有的事不能做,但如果做了,就要做绝。可你自不量力,从未将我的话听进一字半句,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代王借的兵马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使他愿意倾囊相助,太子觉得时至今日的联军当真能阻挡得了秦军铁蹄的进犯么?再打下去,结局只会更加惨烈……”讲到这,鞠武仰面慨叹了一声,无奈中似有几分不忍,“大丈夫立于世,当无愧于天地。祸是谁闯下的,战争因谁而起,谁就应担负起这个责任。”
“不要再说了!别在我面前说这些恶心又无用的大道理!”得知了真相,太子丹无力地瘫倒在坐席上,眼角通红地嘶喊着,“都是我闯的祸,都是我惹的麻烦!我做了这么多,难道是为我一个人吗?!什么‘大丈夫当无愧于天地’,你们自己贪生怕死、安于享乐,便要用我的命来换一时的太平,可真是一手好打算啊!是谁给父王进的谗言?是先生你说的吗?!”
然而,鞠武的回答无异于一把利刃狠狠扎穿了他的心:“是代王嘉的提议,但也只是一个提议,决定权仍然在于王上。其实王上心中早已下了决断,太子可知早在你窃取虎符时,便已彻底触了王上的逆鳞。可你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用自己的亲妹妹作筹码来胁迫荆轲刺杀嬴政,终招致大祸,将整个燕国卷入战火之中。事到如今,太子还觉得自己冤枉吗?”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父王就是这样看他的。原来无论是那个贱人,亦或是自己,在父王眼里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可以随时用来交换的工具!
父王,您一直教导我“无毒不丈夫”,我也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辣冷血,可我现在竟然才明白——论起心狠手辣,谁都比不上您。
太子丹绝望地闭上双眼,眼眸里最后映出的是烛火下鞠武那斑白沧桑的两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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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药的剂量很足,无知无觉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睁开眼的时候太子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黑暗往往能激起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不知为何,太子丹这种时候居然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么多或死于他手或因他而死的人,那些经年累月的亡魂此刻仿佛就在眼前萦绕徘徊,叫嚣着控诉着他的罪行……
“呼——”一声,火光一亮,周围一下子灯火通明。
原来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之中,面前站着嬴政、赵高以及十多名贴身护卫。
瞥见对方刚苏醒时眸子里闪过的一抹茫然,嬴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看来燕王喜还是识时务的,寡人稍稍施加了点压力,便主动将人绑了送来。”
听对方这么一说,太子丹方才注意到自己手脚皆被绳索绑缚住,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
嬴政居高临下,冷眼看着那企图垂死挣扎之人:“赵高啊,燕国的降书你也看过了,觉得如何?”
赵高一手举着火把,闻言,略微俯首道:“降书是燕王喜亲笔,随燕国太子一起送达,上面字字句句皆言辞恳切,对行刺一事细节阐述得也十分详尽……奴才以为,说不定真的只是燕国太子一人所为,燕王喜在那之前并不知情。况且燕王喜亦明确表示既将太子交予王上,便任凭王上处置,是生是死皆无所怨。”
“好一个生死不怨!燕王喜既有此等诚意,这份降书寡人也不好拒绝。那便传令三军,即刻起停止进攻、整肃队伍,准备着手和谈事宜。”嬴政说完,赵高点头领命。
“不知秦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严刑拷打,还是羞辱折磨?又或是,直接给我一个了断?”一直沉默的太子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却因刚醒来不久而微微显得沙哑。
嬴政安排这安排那,却唯独在他的事上只字不提,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令他极度不适,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刀,明知迟早会落下来,可偏偏就是迟迟没有动静,简直要把人折磨疯。
“你觉得呢?”嬴政略偏了偏头,眼角一挑,唇边的笑意没有一丝温度。
他自是一点不着急,非但不急,反而越发迷上了这种猫抓耗子的游戏,享受着将敌人一点点逼入死角、玩弄于鼓掌的满足感。当然了,前提得是自己当猫,别人是耗子。
事到如今,太子丹显然已经对自己的处境不抱希望……然而,人都是有求生欲的。父王为了自己能够苟活,将他献于秦军阵前,嬴政那么恨他,又怎会让他好过?
“成王败寇,生死由天。我这一生杀了很多人,算计了很多人,同时自己也被人算计至今。想做的事大部分都做了,想杀的人大多数也都死了,虽然最后功败垂成,可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太子丹仰起那张苍白而不失绝色的面庞,平静如水的神色中透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得意,“秦王,既然你恨极了我,那便给我一个痛快。不过,对着这样一张脸,你当真下得了手吗?”
嬴政一愣,转过头时恰巧对上太子丹的眼神,但见那双原本阴冷深寒的眸子此刻却柔软得如同化成了一泓春水,伴随着一同化开的还有那刻意放软了的嗓音,七分委屈,三分撩拨。
“阿政,你真的舍得杀了我吗?”细长的眉梢微拧,贝齿轻咬着失去血色的薄唇,眉眼弯弯复窕窕,似嗔似怨似情浓……
嬴政俯下-身,缓缓凑近,如漆的眼瞳里映出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精致容颜。
像,是真的像……可终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太子丹忽觉下颌一痛,只见嬴政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二人之间近到鼻息交融,十分暧昧。
“知道么?看着你顶着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发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我只感到无比恶心……”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完,嬴政起身背对着赵高挥了挥手,“全尸就不必留了,太麻烦,凌迟后就便宜了这儿的虎豹豺狼吧。”
望着嬴政一步步朝山洞外走远的身影,太子丹一下子跌坐在地,忽然间又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眼里充满了怨毒与森冷,嘴里不断重复着:“亡秦者胡也……亡秦者胡也……”
凄厉尖锐的狂笑声在山洞内久久回响,应和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恍若来自九幽的诅咒,轮回百转,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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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五年,大将王贲率军攻占辽东,俘虏燕王喜,燕国覆灭。
次年,六国中仅存的齐国降秦,自此天下皆定,四海归一。
秦王嬴政号“始皇帝”,自称“朕”,改“命”为“制”、“令”为“诏”,车同轨,书同文,统一货币与度量衡,并没收天下兵器,迁十二万户富豪于咸阳。
秦始皇三十七年初夏,帝下诏,特命中车府着手安排自己的第五次出巡。
赵府令依旧是秦宫的大忙人,皇帝巡游、阿房宫扩建、骊山陵修建都由他亲力亲为,每日几乎脚不离地。
自章台宫出来时,赵高一眼便望见殿前台阶下那一抹洋溢着活力的鲜亮身影。
“赵府令,今日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如何?”少年尚未及冠,肤色白皙透亮,一头乌发随意挽成高高的马尾,一件赤金窄袖衣袍更是衬得他唇红齿白,十分讨喜。正值青春烂漫的年纪,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西边的城楼已经建成,不妨让臣带殿下先一睹为快吧。”望着少年那如玉石一般剔透的晶眸,赵高温和地浅笑。
十八公子胡亥,陛下最宠爱的幼子,长得越来越像那人了,尤其那眉那眼……
胡亥喜欢登高望远,赵高有空便常常陪他去郊外爬山赏景。
新建好的城楼乃是咸阳城内最高的建筑物,从底下往上看用“高耸入云”形容都不为过。
两人拾级而上,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登顶。
“好高啊,整个宫殿甚至整座咸阳都尽收眼底……”胡亥举目远眺,楼顶的风吹得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赵高站在他身侧,只安静地站着。
“可惜这里不过是咸阳最高的地方,我还没见识过中原最高、天下最高的地方。听父皇说,他去过的最高处也只是泰山……”
泰山封禅祭礼,人人都道是嬴政祷苍天、求长生,却不知其所念为何,所愿为何。
狂风卷起二人的袍角,连同脚下的影子亦重叠在一起。
赵高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伸手指向秦宫正殿的方向:“那里,便是殿下要去的最高处。臣会一直在殿下背后,看着殿下扶摇直上,直达九天……”
(— 正文完结番外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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