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六年春,南越国叛乱平定,大汉再添九郡。匈奴亦已经远遁大漠以北,无力渡漠南掠,大汉内外,虽说不乏忧患,但也比起天子即位初年时内外交困的局面,已经是大有改观。
诸侯王有异心的都被吓老实了,也都被推恩令给封住了嘴。列侯们经过这一波那一波的削爵,开国列侯迄今已经所剩无几,陈家既然销声匿迹,勉强算得上是外戚的卫家又谨慎至极。在君王人届中年时,他的权力终于达到了巅峰,不论是丞相也好,大将军也罢,都再不能对他的权威造成任何制约。这偌大的天下,终于完全落入了天子手中,他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君主,一言一行,都足以令千万里之外的百姓为之颤抖。
他也的的确确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了,除了从他年轻时候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心腹之外,如今一般人想要觐见皇帝,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这个君王已经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了深深的宫殿里头,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不被底下人蠡测,从而使得自己更具有了神秘莫测的威严。
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君王生了一场小病,他的心情也就更不好了,就连近来最受宠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都不敢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求见,他也无心招人相伴,而是在五柞宫里休息,就连老太监春陀进进出出的时候,都格外多添了几分小心,唯恐一个不慎,就又令得君王不快。
“卫大将军令人来向陛下行礼问好,问陛下身体可畅快了,说是远方有客到。”他就跪在君王榻前柔声说。“太子也献上了当季的瓜果,并向您问好。”
君王有几分困倦了,他翻了个身子,咕哝着,“谁啊?不见,等明天再说吧。”
春陀吞了吞口水,他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可大将军请我一定转达,说是这个人,陛下应当是想要见一见的,她给陛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见君王似乎不为所动,春陀忍不住了,他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其实大将军已经把这个人带到了上林苑里,刚才小人也见了她一面,小人想,陛下您也是会想见见她的,她带来的是陛下一位故人的消息。”
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君王终于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捻了捻新留长的胡须,又瞥了春陀一眼,眼中疑问之色虽淡,但春陀跟着他四十多年了,还是看得明白的。
改元建元背后意味着什么,君王身边人都是清楚的,其实还是当利公主说了一句,“再等下去,说不定就等不来了。”这才使得君王下定决心,只是没想到还没有两年,就真的等到了那一位的消息。
老太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君王默然了许久,才低声道,“那就把这个人带进来吧!让江充去查一查,他是怎么到长安城来,又是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找上卫家……这些事,都查得清楚一点。”
春陀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什么了,他轻轻地退出了宫殿,留得刘彻在殿中等待。而君王毕竟已经有了年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遇到消息,往往要起来在屋里绕圈了。这么大的消息,也只能使得他皱紧了眉头,盘膝在榻上坐着,一手支颐,久久地出起了神。
忽然想起来,又问宫人,“刘据和刘宁呢?”
得知太子在宜春苑里和皇次子说话,当利公主回城去了。他的眉头不禁又皱得更紧,思绪一下就飘得开了:自己子嗣艰难,刘据倒是会生养,现在儿子都有四五个了……她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刘据和自己,年纪始终是差得近了。恐怕总有一天,他会嫌他的父亲老得太慢,死得太慢吧,也都是说不定的事。
轻轻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思绪,刘彻抬起头来,端出了威严的神色,他莫测地望着那小小的身影从殿门徐徐进来,却在转瞬间就明白了她是如何见到卫青的。
这个小女孩,简直就是陈娇的翻版,虽说气质要比陈娇跳脱得多了,但一眼望去,只要是当年见过陈娇的人,都能肯定地说:这绝对是陈娇的女儿。
她穿着很华贵,看起来也很适应这花巧的打扮,想来从小养尊处优,虽然不比公主,但日子过得也是不差的。刘彻细致地打量着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她身量随母亲,娇小,看起来似乎不过八九岁。——看起来,陈娇毕竟还是和绢书中说的一样,找到了另一个男人。
“你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说,用眼神和卫青打了个招呼,便轻轻地挥了挥手。
所有人顿时都退出了屋子,只将这女童和刘彻两人单独留在了殿中。
刘彻又问她,“你怎么来的。”
女童眨巴着大眼睛,她本来已经好奇地顾盼起了殿内的装饰,听到刘彻这么一问,才说。“我是和家里的下人一道坐车来的,她是老长安了,母亲说,她原来在长安城里住了四十多年,是不可能把我带错路的。”
“你从哪里来。”刘彻又追问。
“我从洛阳来。”女童说——她的声音和陈娇实在是太像了。“我们一家搬到洛阳已经七八年了,我小的时候其实就住在这附近,住在终南山脚下。母亲说,陛下一定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躲过追兵的。”
即使时隔多年,刘彻依然不禁往前倾了一倾,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继续往下说。“她让我告诉陛下,当年她离开车队之后,其实没有往洛阳走,她是真的去了上林苑,只是从小路穿过终南山,到眉县住了一年。”
她微微一皱眉,看了榻边一眼,刘彻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将精致的绣被给抓得破了,他一下遮掩似的松开手,又问,“她是……”
女童静静地说,“她是元鼎五年去世的,元鼎四年,已经开始病了。”
这句话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刘彻终究还没有太晚,陈娇还是明白了他的原谅。
刘彻有无数的问题想问,每一个问题都如此急迫,他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十一年前,又好像一下回到了尚且懵懂不知事的童稚时代,望着那张和陈娇少时无比相似的小脸,他忽然想起了从前,想到了他把一捧鲜花撒到陈娇的裙摆里,而陈娇扬起脸来,对他露出喜悦的笑。而那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只化作了一声低哑的、情感丰沛得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以为他再不会有这样深浓的情绪了,他以为岁月终究是磨平了他的一些东西——只化作了一声简简单单的询问。
“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不开心,”女童说。“因为她在宫廷中永远都不会开心,她是个很贪心的人,她想要的比她能要的更多。她说……她不想让您也跟着她不开心。”
刘彻似乎还是不明白,似乎又终于有一点明白了,他慢慢地捂住胸口,发出了低低的笑,他说。“十一年了,我还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低沉地问,“那她后来开心了吗?”
“看起来,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女童略微一皱眉,在这一瞬间,她流露出的聪慧颖悟,同当年的陈娇竟是如此相似。“但我想,快乐不快乐,这种事就像是人在喝水,是冷是暖,也就只有她知道了。”
追寻了一辈子,追寻到连自己的一生都放弃,死都死在了异乡,到最后追寻出这么一个结果,刘彻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勉强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默然相对许久,还是女童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虽然一直住在洛阳,但却不仅仅只在洛阳住。”她说。“到了春秋天气合适的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出去游览名胜、赏玩风光。我们有花不完的钱,有忠心耿耿的下人,还有一些朋友。母亲说,我不能告诉您他们的名字,不然也许会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过他们待我们一直很好,有什么事,他们都来帮忙。我们过得挺自在的,母亲有时候做做生意,得了闲,就教我读书认字。我想这样要是都不开心呢,世上也就没有人会开心了,您说是不是?”
她又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她也的确常常笑,笑得也很开心。”
“后来呢?”刘彻问。
“后来她病了,去年年尾,她病得很厉害,她说她要回长安来了,她和我说了很多长安的事,又给了我几件信物,托付了朋友们处理洛阳的家业。她还说您会照顾我的,如果您不照顾,卫将军、韩大夫和两个舅舅也许也会照顾我的。”女童偷偷地望着刘彻,看来,对他们的往事也不是没有了解。“所以等她去世之后,我就上路往长安来啦,我在将军府门口遇到了一个叫霍光的少年,他为我把信物带进去——然后大将军就把我带过来了。她让我对您说……说她没有后悔,可她也的确很想念您。”
她毕竟还是没有后悔。
像她这样的人,也许做什么事都是不会后悔的。
刘彻咽下了喉头的苦涩,终于又问,“那,你父亲又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见过他?”
女童忽然抬起头来,她诧异地望着刘彻,像是又明白了过来,她握住嘴呵呵地笑了,娇憨同陈娇,也是如出一辙。
刘彻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忽然间他又像个少年那样焦躁,他死死地盯住了这小女孩,他忽然间想起来——
“您问了这么多。”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那——”刘彻听见自己的追问,切切的、急急的,根本就不像是个帝王会有的语调。“那你叫什么名字?”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世界,他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可此时此刻他全不在乎,刘彻听着那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说。“我叫阿错。我阿母说,曾经所有人都以为她生不了孩子,可他们都错了。所以她叫我阿错。”
他忽然间想起来:他和陈娇是表兄妹,他们本来就生得很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阿父。”刘错望着他,透过他模糊的视线,刘彻知道她正深情地望着他。“但我娘说,他是个盖世的英雄,住在长安城最大的院子里。她说……”
她跪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刘彻的手,刘彻忽然间发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将手心刺出了血,而刘错正将他的拳头一点点地掰松。她又抬起头来,以她这个年纪所不该拥有的温柔轻轻地擦掉了他眼中的泪。
刘错轻声讲。
“她说这一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后悔遇见过刘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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