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真温婉还是装温婉, 李陵姮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她朝对方勾了勾嘴角, 虽不及对方温婉柔美, 但那股浑然天成的尊贵大气却是对方拍马都赶不上的。
“我与小娘子素昧平生, 这一声阿姊, 小娘子还是收回去的好。”她话锋一转, 似笑非笑, “毕竟,唤我阿姊的,个个都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女郎。”
李陵姮不信对方没有听出自己对她的奚落, 但对方神色未变,显然城府颇深。对方柔声开口道:“我称魏夫人为阿姊,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俩合该以姊妹相称。家父姓窦, 时任山东大行台一职。”
对方的话,证实了李陵姮心中的猜测。这人果然是窦玲春。传闻中, 这位窦家娘子长相貌美, 又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在山东时, 上门求亲的媒人能够踏破门槛。
面对如此“劲敌”, 李陵姮却只是挑了挑眉,灿然一笑, 满室生辉,“窦娘子这句阿姊, 还是留着对别人喊吧。”
昨天是她一时发傻, 才劝魏昭娶窦玲春。今早,她就想明白了,娶窦玲春,从长远来看,绝对是弊大于利。魏昭既然说了不会娶,那就一定不会娶。
“这支,这支,还有这几支,还有那两幅头面。”李陵姮没有再理会窦玲春,而是转过身指了指摆着的步摇发簪等首饰,干脆利落地让掌柜包起来。虽然她和冯宜公主现在都在服斩衰,但这些银饰还是能戴的。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对李陵姮的态度更加殷勤热切了。
窦玲春站在一旁,神态平和看着李陵姮故意无视她买完东西离开。身边的婢女却被李陵姮傲慢的模样气得脸色涨红。
“娘子!这个李四娘欺人太甚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如此羞辱您,等您嫁过去,还不被她磋磨死!”
窦玲春看了眼气愤不已的婢女,抬步朝门外走去,“所以呀,我们才要把心思放在太原公身上。”
银楼掌柜拿着被窦玲春婢女抢过来的步摇,朝两人背影喊道:“这位小娘子,这支步摇您不要了吗?”
粉衣婢女扭头高声喊道:“不要了!”
银楼掌柜看李四娘穿了一身素服,拿出来的都是些银饰,这些东西才配不上她家娘子呢。
魏昭这几日白天都待在城外兵营里,今日也不例外。小关战事紧张,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却为了自身利益不断推诿敷衍了事,不愿投诚。和这群人争执了一个下午,魏昭心里早已憋着一肚子的火气。
刚从营帐里走出来,他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柔美的女声。
“见过太原公。”
魏昭顺着声音看过去,离营帐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名身披织锦斗篷的女郎。对方容貌秀雅,气若幽兰,双瞳剪水,嘴角缀着温柔的笑意,在落霞中朝他俯身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如弱柳扶风。
跟在魏昭后边走出营帐的窦明房大笑三声,“二郎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你姨妹了吧。她这几年一直跟着我在山东。”
窦明房看向女儿,目露骄傲之色,朝女儿喊道:“来来来,阿玲快过来,喊什么太原公,你们可是从母兄妹。”
窦玲春带着婢女走到魏昭跟前,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喊了声姨兄。
窦明房听出女儿声音里的羞涩,脸上笑容更盛。他拍了拍魏昭的肩,“你和阿玲许久未见,现在天色还不晚,你带她在营地里转转。”他语气颇有些强硬,显然只把魏昭当做子侄晚辈看待,而不把他当成上官。
一来是因为他手掌军权,二来也是因为他一向轻视魏昭,以前痴傻木讷,现在又敦厚老实,完全及不上已经过世的世子魏大郎。
尽管心中记恨窦明房,但尚未完全掌权的魏昭只能压下心里的怒意,朝窦明房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带姨妹逛逛。”
窦玲春跟在魏昭身后。自从阿母过世,阿父续弦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魏昭了。她对魏昭的印象还停留在四五年前——神情木讷呆滞,皮肤若漆。
没想到如今他不仅肤色不那么黑了,连长相都变英俊了。
因为还在孝期,魏昭今日穿了一身白色胡服。白色让他多了几分清俊,而紧窄的胡服则将他的好身材完完全全展露出来,肩宽背厚,身姿挺拔颀长,步子迈得又大又稳,穿着胡靴的腿长而有力。
鲜卑女郎大多性格热烈奔放,窦玲春骨子里也是如此。她跟在魏昭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想到他现在是魏家的继承人,目光越发热切,充满欣喜。
走在前头的魏昭,感觉到背后将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目光,脸上面无表情,心中的厌恶越聚越多,脚下步子也越迈越大。
待走到远离营帐的树林前时,魏昭终于停下脚步转身。
窦玲春眼中的炙热掩藏得极快,她重新挂上含羞带怯的表情,喊了一声姨兄。她半垂着头,察觉到魏昭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有力,顿时明白魏昭是故意带她来这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的。
窦玲春知道自己模样好。在山东的时候,就算是最骄傲的郎君也用不了几回就会对她心生好感。想到今日和魏昭初次见面,他就对自己生了心思,窦玲春一边为自己的魅力骄傲,一边又觉得虽然魏昭模样身份变了,但还是如过去一样上不得台面。
不过,这也恰好和自己意。窦玲春想着,脸上适时晕出两抹红云,变得更加娇羞动人。
窦玲春和其父一样,心底都轻视魏昭,因此并未将心中所思仔细掩藏起来。结果被魏昭看得一清二楚。
魏昭心中冷笑,他其实已经有了对付窦明房的办法,只是还未有必胜的把握,才想要再忍耐一二。窦玲春的出现,就像是在他对窦明房的厌恶之上又加了一把火。
“姨妹似乎心情很好。”
窦玲春含笑,刚想开口说是因为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姨兄,就听到魏昭接下去说道。
“可惜,我见着姨妹后,心情越发坏了。”
窦玲春陡然变了脸色,一半是因为话里内容,一半却是因为魏昭说这话的语气。
他嘴角含笑,一如之前那般亲切和煦,一双眼睛却变了模样,满是凶狠阴鸷。被那双眼睛盯着的窦玲春忽然浑身发冷,觉得四周阴风阵阵。
一个平日里木讷无能,敦厚老实的人,突然之间撕开所有伪装,变得狠辣无情,这种强烈的反差,让窦玲春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但她到底是窦明房的女儿,哪怕心里已经生出退意,但她还是努力露出微笑,朝魏昭问道:“姨兄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魏昭抬手,朝窦玲春的眼睛伸去。望着逐渐靠近的手指,窦玲春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不住颤抖。
冰冷的触感停留在眼皮上,窦玲春佯装镇定,实际上却是声音颤抖,“姨兄想……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自然是把这双眼珠子挖出来。”魏昭声音温文尔雅,话里的内容却残暴恐怖。他说着,指尖开始用力。
敢用那种眼神看他,自然就要承受他的怒火!
“啊!”窦玲春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魏昭,倒退几步,朝着魏昭惊惧害怕地喊道:“你!你!”太可怕了!
魏昭收回手,朝身后瞥了一眼。
一直隐在暗处保护魏昭的护卫出现在他身后,将一块帕子递给魏昭。魏昭拿着帕子擦了擦碰过窦玲春的指尖。和李陵姮待久了,魏昭多少有些染上她的习惯。
扔掉帕子,无视窦玲春脸上因为被羞辱而产生的恼怒和恐惧,魏昭朝着护卫淡漠地说道:“别轻易让她死了。”
窦玲春猛地转身朝营地跑去,同时高声呼喊救命。然而,没跑两步,就被护卫抓住了。与此同时,因为离营地太远,根本没有人听到她的喊声。她终于明白魏昭把她带到这片林子的真正用意了。
被护卫擒住的那一刻,窦玲春心中满是后悔。她不该撇开婢女单独和魏昭过来,不,她甚至不该听阿父的话,想着嫁给魏昭!
魏昭没有去见窦明房,他只派人去和窦明房说,窦玲春走累了,他先送窦玲春回去休息了。做戏做全套,他还命人把窦玲春的贴身婢女也带走了。
实际上,魏昭是带着人回城东双堂了。
魏昭进府的时候,落日已经彻底消失,一轮明月出现在东边天空。府里亮着灯,他顺着灯火通明的长廊走进内院正房,正巧和听到动静走出来的李陵姮撞上。
魏昭开口第一句就是:“用过晚膳了吗?”他昨天答应李陵姮今晚回来用膳。原本他结束军营里的事过来正好,偏偏因为窦玲春而耽搁了。
果然,李陵姮摇摇头,“还没有。说好一块儿用膳的。”
李陵姮明明没说什么,魏昭却感到一阵浅浅的熨帖,连从下午开始便万分暴戾的心绪都慢慢平复下来。他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感情,面前人仿佛成了易碎的珍宝,让他想要妥善保管、细细珍藏。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魏昭平日里常笑,露出过敦厚的笑,露出过温和的笑,甚至一人独处时常有冷笑。然而实际上,魏昭并非爱笑之人。偏偏此刻,他唇边露出极浅极淡的一抹笑容。
“用膳吧。”
用过晚膳,魏昭刚想进内室,就有护卫来求见。他看着那名护卫——那是他安排在李陵姮身边的人——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让李陵姮先睡后,便去了书房。
书房里,听完李陵姮和窦玲春在银楼的冲突,魏昭眸光变冷。
看来,他对窦玲春还是太客气了点。
“让杨廷之手下的人不用客气。”
空旷的书房里,魏昭声音显得格外阴森幽暗。
然而,第二日清晨起来,魏昭却见到了一脸愧色的杨廷之。
“属下办事不力,让人将窦娘子救走了。”
魏昭把玩着木雕刻刀的动作忽地一停。
“被人救走了?”
听到魏昭声音变得轻缓,杨廷之心里一颤。他知道郎君这是生气了。
“是,昨天半夜的时候,属下的人正在用刑,对方一共两人突然出现。我们没想到窦娘子身边居然有这等擅长隐匿的高手。对方速度极快,救了人就走,丝毫不曾恋战。属下——属下虽然追上了,但没有留住人。”
魏昭闻言,对这件事生出几分兴趣。杨廷之的武功在他手下排第三,连杨廷之都对付不了,可想而知对方有多厉害。
这样的人,窦明房居然会派人贴身保护女儿?
不对,若当真是窦明房派来的,那他早就和自己翻脸了。
“有查到对方身份吗?”
杨廷之立刻道:“属下连夜带人追查,发现他们救了窦娘子后往西梁方向去了。”
西梁。魏昭沉思片刻,忽然心生一计。
城外西大营,窦明房正高兴地和幕僚聊着女儿和魏昭的亲事。依他看,这桩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只待魏昭出了孝期就能定下来。知好色,则慕少艾。果然还是女儿有本事。
就在此时,营帐外忽然传来喧闹声。说的正高兴的窦明房眉头一皱,起身往外走。
“怎么回事?!”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到了骑在黑马上,神情肃穆冷峻的魏昭。窦明房此次来邺城,只带了一百兵力,其余都留在山东地方上。魏昭身后跟着的,密密麻麻绝对不止一百人。
窦明房面露笑容,装傻道:“二郎这是做什么?”
魏昭冷哼一声,高声喊道:“罪臣窦明房勾结西梁,包藏祸心,意图谋叛,刺杀大丞相魏暄。我奉陛下之命,将其捉拿押入大牢!”
他马鞭一挥,直指窦明房,“拿下!”
“慢着!”
窦明房神色严厉,“证据呢?!”
“想要证据?”魏昭朝身后人招呼了一声,“给他!”
“啪。”
一大叠书信被砸到窦明房跟前。窦明房低头一看,那上面全是“他”和西梁来往的内容。若非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做过,只怕也会怀疑。
“除了这些往来的书信,我昨日命人审讯窦明房之女,没想到半夜被西梁之人救走!”
“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窦明房抬头看高坐在马上的魏昭,对方面容坚毅沉稳,巧舌如簧,将颠倒黑白,构陷他人之事做得驾轻就熟。他真是小看魏昭了!
窦明房自知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他这回上京只带了一百人马,无法硬抗。而一旦下狱,魏昭便不会再给自己出来的机会。那些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并无干系,魏昭要的只是师出有名。
满朝上下本就非常关心魏暄遇刺一事,又兼之西梁大军压境,魏昭趁机将他牵扯到其中。激起百姓兵士愤慨。若是再来一个他在狱中畏罪自杀,那些不知真相的百姓兵士就更加相信他与西梁勾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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