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鹤唳正从宫里走出来,他来处理薄云弘的事,每回他一有事,高桓帝都会叫他过来。他处理惯了,也知道薄云弘手上染了多少桩脏事,高桓帝便也懒得再叫上第二个人。
见到赵池馥的轿辇,他走过去,冷淡的声音从帘布外传来,“来等殿下么?”薄云暮来了宫里见魏良娣,他知道。
“嗯。”
赵池馥隔着帘布应一声。
“馥儿,如今你已出嫁,你的事我不该干预太多,但你平日里若是有苦衷可以来找我,身为长兄你的事我会相帮。”他不想让上回的事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线,当初在府里他们二人便是这样,现下她出嫁若还是这样,他们二人的关系只会越走越远,将来有事她就更不会找他了。
他不会让他们走到那个地步。
“会相帮么?那那天晚上兄长怎么没答应我的请求?”赵池馥掀起帘布的一角,笑了笑,脸上没有怨气,倒是笑脸相迎的,不像刚才将他拒之千里的样子。
“朝政上的事我不能由着你们胡来,身为太史我也有我的原则。”赵鹤唳没相让,但也没生气,反而觉得她这样才是他熟悉的那个赵池馥。
“是,太史大人自然有你自己的原则,既然如此,恕不远送。”聊不到一块了,赵池馥选择不聊,冷冷放下手头的帘布。
红棠坐在车辕上,瞧着赵鹤唳这副失落的样子,叹了声气,“大公子,您还是先回去吧。”
自个儿的主子还在里头,红棠总归是心向着她的。
“你好好照顾四小姐,有什么事可以去找迟衍。”赵鹤唳叮嘱她一声,这才回到自己的轿辇上,让车夫驾着轿辇回府。
后面的轿辇帘布迟迟没有被她撩起过,赵鹤唳只好放下手里的帘布,眼神无光,但心里也没怨她。
乌丹国的使臣来是正月初八,是极阴极阳的日子,她不适合出现在宴席上,若是他这边不让薄云暮出现在宴席上,她便也没有机会溜进去。
至少,薄云暮有很大机率去不了了。
他握紧手里的流苏穗子,面色坚定。
快要日落时,薄云暮才从重华宫里出来,他与魏良娣这么多年未见,这回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他自然要陪她久一些。只可惜她的眼睛还是看得不清楚,薄云暮叫了太医过来,但太医碍于高桓帝和燕皇后的威慑,始终不敢瞧得太真切,只开了些药糊弄他,便走了。
薄云暮心里挂着这事,便低头走着,没及时见到赵池馥的轿辇,还是坐在前头的红棠先瞧见了他才告诉赵池馥,赵池馥急忙撩起帘子朝他叫道:“殿下!”她的脸被烘得红红的,一双眸子亮得出奇。
“你怎么不在府上好好待着?”这大冷的天,薄云暮还真没想到她会过来。按她的性子来看,她是懒得出府的。
“在府上待得无聊,我便寻思着出来等等你,也好打发这无聊时光。”赵池馥还第一次觉得她的人生能有这么无聊的时候。
以前在太史府上她虽然被关着,可能玩的东西还是很多的,赵鹤唳怕她无聊,总是隔三岔五的就派人送东西到春华苑里,想到这,她忽然记起来,她院子里还有很多好玩的,改日她得回府上去拿才好。
不然待在潜府里,她无事可做。
“那回去后我让乘风去城里寻些好玩意,全搬到你院子里。若是你觉得不够,也可以自己出府寻,上京里你爱去哪儿都行,只要不闹出什么事便好。”薄云暮握着她的手,说出口的话很温柔,像成过亲的夫妻说话的语气。
“在潜府里我真的可以随意出府?”赵池馥听过林氏教过的,出嫁后不能随便出府,出了闺阁的女子外出抛头露面的,对夫家的名声不好。
“自然可以,在本王这儿不用那么拘束,又不是什么名位高的皇子。”薄云暮是不吃皇室里这一套的。
“那我便放心了!”
赵池馥喜滋滋笑着,不用担心日后在府里束手束脚,她便如出了笼的鸟儿一般兴奋。
薄云暮也笑,就是这心里记挂这事,他这笑便也没那么真诚,不过赵池馥没看出来。
入夜后,他叫来乘风,让他去查一下赫连珠的去处,上回她说要在上京周围云游,那必定还在燕国境内,想必要找到没那么困难,就是她漂流不定,这才是最棘手的。
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赶在魏良娣被送回冷宫之前找到,等治好她的眼疾再送回冷宫里,薄云暮的心里也能放心些。不然一个人在冷宫里,眼睛不好难免有磕磕碰碰的,出事就麻烦了。
好在高桓帝这回算宽宥,给了他们母子俩相聚的时日,没有做得太绝情。
得了薄云暮的应允,赵池馥第二日便出了府,她在戏楼里坐了一整日,听了七八场戏文讲解才回府,若不是戏楼要关门了,她还能再坐上一日。
“小姐,您不困么?”
红棠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已经在打架了,她面前的小姐还能拉着她兴奋地回味方才戏文里的片段。
“哎,你听见了没,那青城怎么那么傻,明明她哥哥对她那么好,她还要那般的忤逆,最后她的哥哥在临死前,还给她备下了富可敌国的嫁妆,她是得有多眼瞎的,竟瞧不到她哥哥的好么?”
赵池馥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戏文里,一副愤慨模样,恨不得冲进戏文里把青城打一遍,好叫她清醒清醒。
“我若是有这么个哥哥的话...”
她的心思飘远了些,可一将赵鹤唳的脸和青琅的脸合在一块,她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摇了摇头,“真是不敢想象!”
她打了个寒颤。
再看向一旁的红棠,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起了盹。
“真是没趣,小丫头不会看戏。”她哼哼两声,给她盖上毯子,自己倒了杯热茶喝。
轿辇就着夜色回到府上,迟衍才悄然离开。
马车一停,红棠立刻清醒过来,她把身上的毯子拿开,惶恐道:“小姐,奴婢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没事,反正也到了,咱们回去后你赶紧回去歇着吧,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可不要为了伺候我累垮了,到时就只剩许嬷嬷一个人伺候我了,她年纪大了,若是她也累垮了我心里便过意不去了。”
赵池馥握着她的手,二人边说话边回颐心院。
“不行,不伺候您歇下奴婢怎好去睡?”红棠拒绝着,羞红了脸,方才在主子面前睡成那样,哪个主子能忍,小姐没打骂她便是谢天谢天了,哪还敢奢求比她先睡下呢。
但后面赵池馥恐吓了她两句,她拗不过才回了偏房歇息。
自己进屋后赵池馥便被满屋子她没见过的稀奇玩意给惊着了,薄云暮果真叫乘风到城中各处给她寻了这许多稀奇玩意,全是送给她玩的,一摞又一摞。
许嬷嬷在帮她烧水洗浴,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从后面跑进来,见到赵池馥忙解释道:“都是殿下拿过来的,说是要送给您玩的,若是不够他还叫乘风继续去寻。”
这些话都是薄云暮拿过来的时候,嘱咐她转告给赵池馥的。
“他人呢?”赵池馥扫了屋内一圈,没见到他人。往常这时候他都会过来的,这几夜他们都是一同睡的,没分开过。
“殿下说他今夜有事,不能过来了,让皇妃您自己歇一晚。”许嬷嬷语气温和,眼尾带了一抹笑。
看到这抹笑,赵池馥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不知道还以为她多依赖薄云暮了,还要与他一同睡才行。
“那个,水烧好了么?我困了。”她打了下哈欠,掩饰自己一片红的脸。
“好了好了,老奴这便叫人端过来。”许嬷嬷笑着,尔后,她才想起来红棠那个丫头不见了,“红棠不是与您一起回来的吗?”她疑惑问道。
“她太困了,我让她先去歇着了。”赵池馥匆匆开口,便溜到屏风后面。
“这丫头,真是好福气。”
许嬷嬷笑着,挽起衣襟走出去,叫人将水端进来给赵池馥。
洗浴完躺到床上,赵池馥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这几夜都是薄云暮搂着她睡的,以前一个人睡惯了还觉得没什么,跟人睡了几晚之后突然又变回一个人睡,她还真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闭上眼,她强迫自己入眠。
脑海里又想起今日听的那出戏,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池馥的心思飘着飘着,竟把自己当成了戏文里的青城。
戏文里的青城嫁给了她让哥哥许的一门亲事,她的夫君是全上京最好的人,样貌出众,又是个才子,第一年春闱开考便中了状元,之后为官几年,便成了年轻皇帝身边的红人。
青城是知道他的,第一眼见到他她便喜欢上了这样的才子,便央求青琅去同年轻皇帝说媒,把她嫁到全上京女子最想嫁的才子府上,她长这么大什么事都没拔过尖儿,可若是真能嫁给才子,她必定会是上京最受羡慕的女子,她也想享受那样的殊荣。
“你真想嫁给他?”
青琅坐在琴座上,他刚抚完一首曲子,便有一双手从背后揽到了他腰身,将他扣得紧紧的。
“嗯,青城做梦都想嫁给她。”
青城抬起头,眼神懵懂着。
青琅瞧见她这副样子,笑出声来,点一下她额头,“你个小毛孩,知道什么叫嫁人么?”
“我知道!”青城不服气地道:“双儿同我说了,嫁人便是寻一男子,男女俩人共同组成一个家庭,将来我们还会有小孩儿。到那时,我便不是小孩儿了!”
“可双儿没有告诉你,你现在还是小孩儿吗?是小孩儿怎么能嫁人呢?”青琅依旧笑着,如同三月的春风般。
“你骗人,我现在不是小孩了,我长大了,我比去年长高了不少。”青城松开手,站起身子来同他比划,她站起来已经比他坐着要高了。
“还没有,你还要等几年才能嫁人。”青琅摸摸她的头,只当她在说笑。
“还要再等?再等几年他都娶了多少房夫人了...”青城急了,一想到才子以后会跟别的女子成亲,她这心就痛得不行,她受不住,咬了一下他手背,哭着跑走了。
青琅坐在琴座上,手背上渗出些血迹来,他好像不觉得疼,还眼神担忧地看着跑走的人儿。
直到贴身侍从上来帮他处理伤口,他才回过神来。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青城只要一逮着青琅,就跑到他耳边念叨,说她今日又长高了多少多少厘,每日每日地同他报数,生怕他错漏了数。
青琅由她念叨,心里头不记挂的事,也渐渐记挂起来,直到有一日,年轻皇帝下了旨,允了青城和才子的亲事,她高兴得将自己的喜事告诉给府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样物品,包括池子里的花儿鱼儿,地上跑的蚂蚁昆虫,能告诉的她都告诉了。
她拿着圣旨跑到青琅的书房里,同他欢呼雀跃:“哥哥,我能嫁给他了,皇帝下的圣旨,我好高兴!谢谢你!”
她由衷地同他道谢,抱着他不撒手。
青琅任由她抱着,等她安静下来后捧着她的脸道:“看得出来你真的很高兴,我一定会给你备下最丰厚的嫁妆。”
他眼神温润,像盛了一泓泉水一般,叫人看了很心安。
“真的么?”
青城惊诧地看着他。
“真的。”
青琅点点头。
青城笑开了花儿,撒开了脚丫子在各处院子里欢脱地跑着,在向所有的东西表达她的高兴。
可是,在她嫁给才子的前一日,大元周边起了祸乱,年轻皇帝派青琅带兵去平息祸乱,青琅并没能参加她的婚礼。
她虽被八抬大轿抬到才子府上,才子却一整夜都没出现在洞房里,青城看着红烛燃尽,也将她心里的期盼燃尽了。
往后的日子,才子都没主动来过她的院子。
双儿见她好好的一个人,被熬得面黄肌瘦,忙拉起青城,同她一起去找才子,刚出了院子,便见才子搂着一清秀女子从面前走过,他看都不看青城一眼。
“这女子是谁?”
消颓了好些日子的青城,一见到他搂着别的女子,脸上有了生气。
才子呵呵一笑,“这是谁?”他搂着女子上前,句句伤人道:“这才是与我成亲的夫人,你不过是个我娶进门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废妾罢了。”
他又笑出声来,在笑青城的愚蠢。
“畜牲!”
青城如同雷击,倒是双儿反应过来骂了一句。
“那,那你为何还要娶我?”
青城腿一软没站住,被双儿扶了一把。
“还不是因为陛下让我娶的,不然我会看你这丑八怪一眼么?你也不瞧瞧自己这丑模样,竟也想嫁给我?”
才子百般羞辱她,人前有多尊贵,人后就有多龌龊。
青城一顿反胃,吐出渭水来。
“恶心玩意儿!”
才子冷啐一口,带着怀里的可人儿走了。
“原来,这桩亲事竟不是哥哥替我求来的...”到了此刻,青城才后知后觉,也幡然醒悟为何当初青琅没允她嫁给才子。
她一夜夜哭着,想要回府找他认错,可回了府上也是空落落的,青琅已经挂帅出征,平息祸乱,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后,青城没等来他的凯旋而归,只等回了他的尸首。
随从的忠心将士将他的手帕交给青城,她打开,那手帕上面沾满了血,是他留给她的亲笔信,是他从他在战场上挥洒下的汗血写的。
他说自己已为她备下满城的嫁妆,只可惜不能送她出嫁了,但他不希望她嫁给才子,她的夫君他想自己选,这样他才安心。
青城攥紧他的手帕,泪流满面。
后来她才知道,是才子给年轻皇帝出的主意,说青琅手里的权势太重,压了年轻皇帝一头,让年轻皇帝将青琅除掉,才没有后顾之忧。
青城寻了一把匕首,回到才子府里,等到了夜里,她让双儿去请人过来,才子想来看看她有多卑微,便做戏在她屋子里坐下。
趁着他抬头饮酒,青城抽出袖中匕首,狠狠插入他心间。
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才子整个人倒在地上,地上流满了他的血。
青城笑,笑得很开心,如同那日她接到圣旨,知道自己要嫁给他那时那样的开心。
尔后,她走出屋子,爬到府门的屋檐上,将青琅留给她的帕子的拿出来,最后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从府门的屋檐上一跃而下。
她眼里的泪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惹人刺目。
双儿跑出来,将她抱到怀里,哭得凄惨。
猛然间,赵池馥从梦中惊醒,一身的汗从她后背流出来,她坐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眼睛里也满是惊愕。
这个梦真实得让她在梦里跟着青城撕心裂肺地哭。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脸上一片冰冰凉凉,才发现自己哭了。低头一看,泪水已经将软枕的一角浸湿透,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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