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北方的王都秋风瑟瑟,往日繁华的大裕皇宫犹沉浸在帝崩的阴霾下,秋意凉凉……
永乐宫中,那些宫女、內侍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言行之间战战兢兢。
自皇帝殡天后,太后就像一个点了火的炮仗一般,随时都会炸开伤人,幸而恭郡王是个知道孝敬长辈的,天天都过来永乐宫中陪着太后说话,又是宽慰又是开解。
这不,一大早,恭郡王又来给太后请安。
“皇祖母,”韩凌赋恭敬地作揖行礼后,看向罗汉床上的太后,关怀备至地说道,“孙儿昨日看皇祖母您咳嗽不止,就特意找太医院讨要了一些川贝枇杷膏……”说着,韩凌赋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小励子就把一个拳头大小、白底蓝纹的瓷罐交给了太后身旁的一个老嬷嬷。
韩凌赋这一番话说得温和体贴,让太后听了心里妥帖极了,只觉得幸好大行皇帝还有一个儿子是孝顺的,不似太子他们……
“小三,还是你有心了,坐下说话吧。”太后的眼眶有些湿润,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
韩凌赋撩起衣袍坐下,嘴角在太后看不到的角度微翘了一下。
那一日,他把咏阳姑祖母拖下水也并非刻意算计,只是恰逢时机,他不想自己死,那也只好祸水东引了!
后来父皇被查出服食了五和膏,韩凌赋也曾因此害怕过,担心过,怕查到他身上,毕竟五和膏是他的侧妃摆衣从百越带回来的,毕竟那段时日是他一直在父皇身旁侍疾……
不想,他之前传播的镇南王府逼立太子的流言竟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竟然阴错阳差地反而把五皇弟也一起拖下了水。
这真正是天助他也!
果然,天命肯定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既然连天命在他这边,天子受命于天,那么五皇弟又算得上什么?!
想着,韩凌赋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激越,眸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而嘴里恭顺地又道:“皇祖母,这些天早晚凉,您可要注意身子。”
韩凌赋这句话发自肺腑,现在可以助他正面对抗五皇弟和皇后的人也唯有太后了,太后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得再加把劲,一定要让太后相信父皇是被五皇弟联合咏阳姑祖母所谋害的,最好让太后做主废太子,届时剩下的皇子之中也就只有自己最适合登上大宝。
之后,自己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自有大臣前来拥立,一切便是顺理成章了!
太后却对韩凌赋心中打的如意算盘一无所知,幽幽叹了口气,道:“小三,皇祖母知道你孝顺,可是你父皇死得不明不白,这一个月来,皇祖母的心就一直揪着,如何能安心啊!皇祖母一定要为你父皇讨个公道!”
太后咬牙切齿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久久没有散去,韩凌赋心中暗喜,装模作样地又安抚了太后一番。
旭日冉冉升起,可是永乐宫上方的阴霾非但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还越来越浓重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太后与阁臣们僵持在了那里,新帝也就一直没有登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暗地里的揣测,朝野上下都有些动荡,就连民间也渐渐有了些非议,愈演愈烈……
这一些,程东阳等内阁大臣们都心知肚明,却又束手无策。
十一月初一,首辅程东阳和六部尚书聚集在内阁大堂议事,几位大人或忧心忡忡或冷眼旁观或心怀鬼胎……心思各异。
“程大人,”兵部尚书陈元州正色对程东阳说道,“再过三日,距离大行皇帝殡天就七七四十九日了,照例,大行皇帝梓宫应该起灵迁入皇陵……若太子再不登基,下官就怕朝野与民间都会引起混乱和动荡……”如今的大裕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若再有蛮夷入侵或者如裕王、燕王之乱般的内乱,恐怕大裕这座大厦就真的要崩塌了……
但后面这些话,陈元州却是不敢说出口。
程东阳何尝不明白,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他眉宇深锁,这一个多月的操劳让他看来憔悴了不少。
程东阳以及恩国公等大臣都希望太子早日登基稳定朝局,可是,太后已经对着群臣放下狠话,只要太子敢在皇帝死因不明的情况下登基,她就一头撞死在皇帝的棺椁上,血溅当场!到时候,她就看太子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如何收服朝臣之心、百姓之心!
她倒要看看太子有没有本事做个暴君!
这一句话几乎是诛心了!
若是太后真的如此,那么太子登基反而会让大裕的局势更为动荡,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这段时日,程东阳伤透了脑筋。
他们也想查明皇帝的死因,但是事关皇家,如何查?!
哪怕是勋贵大臣家中死了人,都可以三司会审,查出真相,但是一旦涉及皇家,能问却不能审,更不能刑,甚至不能贸然派兵在各宫各府搜查证据,这案子又该如何查?!
大理寺不敢查,刑部不敢查,都察院也不敢查!
程东阳半垂眼眸,沉默不语,倒是吏部尚书李恒忽然出声对陈元州道:“陈大人,太后娘娘的顾虑也未尝没有道理,太子若是此时登基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刑部尚书谷默也紧接着义正言辞地附和道:“李大人说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宫中有人大胆弑君,还是应将这毒瘤揪出才是!”谷默虽然没指名道姓地说是太子弑君,但是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程东阳不动声色地瞥了李恒和谷默一眼,如今六部尚书齐心不一,李恒和谷默二人都是恭郡王党,还有其他尚书尚在观望局势,朝中又有其他的恭郡王党借着太后之名狐假虎威,上蹿下跳……
他便是首辅,也掌控不了人心!
程东阳心如明镜,心知再拖下去,他恐怕就快要压不住朝堂的局面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的碰撞声,几个阁臣都是下意识循声看去。
伴随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高喊着:“八百里加急,西疆有紧急军情!”
一句话听得堂中的众人皆是面色大变,心中一沉。
很快,一个风尘仆仆的将士在一个小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入堂中,对着程东阳和诸位大人下跪抱拳,焦急地说道:“程大人,八百里加急军报!驻扎在飞霞山以西的两万南疆军动了,直接进入飞霞山,大军往东而来……”
那将士仰起头来直视程东阳等人,方正的脸庞上胡子拉碴,双目赤红,一鼓作气地说了一连串话后,他的声音嘶哑而刺耳。
堂中的几位大人感觉对方的字字句句仿佛是万箭齐发,朝他们直射而来,几乎以为他们听错了。
南疆军这是要从西疆杀进中原?!
这么看来,镇南王府是真的要谋反了!
几位大人皆是大惊失色,目光都落在那来传讯的将士身上,也包括原本打算静观其变的大臣,再也无法淡然处之。
大裕人皆知飞霞山之重堪与雁门关相比,是大裕西境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自年初,南疆军取代西夜军占据飞霞山后,这大半年来一直驻扎原地未动,似乎并无东征之意,没想到如今竟然毫无预警地动兵了!
李恒和谷默面面相觑,皆是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中衣汗湿。
恭郡王与他们说,镇南王府只是危言耸听,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东征中原大裕,那些话还犹在耳边,可是现实却一巴掌甩得他们脸上生疼,心中生惧……
礼部尚书满头大汗地说道:“程大人,镇南王府这是先礼后兵……”
不错,先礼后兵。
上次镇南王府派了来使当着百官恭贺太子登基,可是至今太子却还未登基,既然朝廷不理会,南疆军就直接挥军东来……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
现在南疆军还只是行军,但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攻城了?!
南疆军打得那如狼似虎的西夜人俯首称臣,连百越、南凉两国也一并攻下,其战力已经毋庸置疑,那么,大裕军在如此精兵悍兵的攻击下,又能撑多久?!
倘若大裕真的走到国破家亡的地步,那么他们这些臣子就是大裕罪臣,将来上了史书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唾骂,遗臭万年!
满堂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时间似乎放缓了……直到程东阳毅然地起身道:“西疆军情紧急,当召集百官立即与太子殿下商议!”
其他几位阁臣面面相觑,皆是毫无异议地应声。
皇宫随之骚动喧哗起来,一个时辰后,谨身殿就被文武百官挤得满满当当,群臣皆听闻了西疆军报,一时气氛如乌云压境,风雨欲来。
殿堂之中,无人敢出声迎“战”,片刻后,方有大臣底气不足地表示,镇南王府分明使的是“空城计”,意在威吓,决不敢攻城!
紧接着便有人反问,倘若有个万一,他可担待得起?!
韩凌樊身着明黄色太子袍坐于上首,俯视着各怀心思的群臣,抿紧了嘴唇,眸中黯淡,任由他们在下方争吵不休。
这一幕是何其眼熟!
曾经对长狄是如此,曾经对西夜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这便是他大裕的文武百官,朝廷的栋梁……
殿堂中的喧闹声很快就戛然而止,又是一道闷雷紧接在西疆军报之后炸响!
一个小内侍微微颤颤地来禀道:“太子殿下,镇南王府派来的使臣进了王都!”
文武百官一片沉寂,心想:这镇南王府的使臣怕是就等着西疆的这封军报才进城,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在那漫长的寂静中,一个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的年轻将士大步流星地赶到了谨身殿,在百官注视中不卑不亢地前行,直面向太子韩凌樊。
“南疆军忠武将军黎子成参见大裕太子殿下,在下奉王爷之命来王都参加新皇登基仪式!”
黎子成并不特别响亮的声音在殿堂中响起,却如雷贯耳,令得百官竟不敢与之直视。
这黎子成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说,他要留在王都不走了,他要等着太子登基!
这分明就是镇南王派来王都的眼线,而且这眼线还派得光明正大。
这一步,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接不接就看大裕了!
黎子成唇角微翘,身姿如松,看来气定神闲。
相比下,文武百官却是身形伛偻,诚惶诚恐,只觉得眼前似有一把巨剑从西方挥来,那把剑已经高悬在了王都的上方……
太子韩凌樊与站在殿中央的黎子成四目直视,百官都只以为这一切皆是镇南王所操控,可是韩凌樊心如明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镇南王世子萧奕的意思!
韩凌樊深吸一口气,启唇问候了镇南王父子,然后又命内侍领黎子成下去朝天驿暂住。
黎子成没有多留,谢过太子后,就离开了谨身殿,健步如飞地朝宫门的方向而去,很快,他就听到后方的殿中隐约传来大臣的声音:
“太子殿下,大行皇帝殡天已经月余,还请殿下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殿下早日登基,安民心、定社稷!”
紧接着,就是群臣齐声附和的声音:“还请殿下早日登基!”
黎子成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满殿的百官皆矮了一身,跪在了地上,黑压压的一片……
黎子成的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看来他此行的任务十分顺利,没准还可以提前回南疆。
黎子成毫不流连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停留。
谨身殿中,韩凌樊一直目送黎子成远去,方才看向那些跪伏在地的群臣身上,眼眶有些干涩,胸口翻涌着叫嚣着,心绪复杂。
群臣臣服,他似乎应该意气风发,可是这一年来的经历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那些遭遇、那些冷落还历历在目,他知道即便是他顺利登基了,眼前也并非是一条康庄大道。
登上帝位也不过是第一步……
想要改变大裕,前路悠长艰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随着黎子成的到来,朝野上下似乎一下万众一心了,积极拥护太子韩凌樊尽快登基。
太后却不甘心,传召众位阁老、宗室觐见,大闹了一番,然而,这一次,形势大不相同。
众志成城,皇后在宗室的默认和支持下,请太后在永乐宫“安心休养”。
弦外之音就是要将太后软禁在永乐宫中。
在绝对的权势跟前,太后说再多也无用,她就算想要撞棺自尽,也要别人给她这个机会!
说到底,话语权是掌握在当权者的手中!
没有了太后的阻挠,一切就顺利了许多。
十一月初二,以程东阳为首的几个阁臣来到凤鸾宫,慷慨激昂地跪请皇后择日请太子登基。
阁臣们早就商议好了登基事宜,至此,也不过是走个过场,随即就由皇后择日,终于定下太子将于十一月初六登基……
朝野上下皆松了一口气,礼部和内务府匆匆地去准备登基大典。
接着,太子即将登基的消息好像长了翅膀般迅速地传遍了王都,整个王都欢声雷动,冲散了帝崩的哀伤,缕缕阳光隐约穿透了天际的阴云,曙光开始浮现……
当日下午,太子韩凌樊就在御林军的护送下出宫,亲至咏阳大长公主府,之后,在公主府外围了月余的士兵终于退走了。韩凌樊以大礼拜见咏阳,恭请其入朝辅政。
十一月初六,太子在首辅和百官的拥护下登基,于金銮殿上受百官朝拜,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新帝大赦天下。
十一月初九,大行皇帝梓宫起灵,移入皇陵。
朝堂之上,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没有人提起先帝死亡的种种疑点,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民间却不然,新帝延迟登基的事引来不少揣测与闲言碎语。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古皇帝驾崩后,若无意外,都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可大行皇帝却足足在宫中停灵五十四日,耽误了那么久,其中分明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有人说,新帝延迟登基乃是品性有亏,是以太皇太后都不曾出席新帝的登基大典。
也有人质疑,先帝还未过天命之年,年富力壮,怎么会忽然暴毙而亡?!
……
一时间,民间各种流言四起,各种怀疑的目光都直射向了新帝。
这些年来,先帝在立储的问题上一直反复无常,引得群下党争,导致朝局不稳,如今新帝登基,本该尽快稳定朝局,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泾州又有水患,灾民流窜,无家可归,引得民乱四起,盗匪横行。
一道道折子以八百里加急送入朝堂,是为内忧。
朝野中,不少朝臣更担心镇南王不知何时会挥兵直往王都,觉得南疆军在西疆和南疆对大裕虎视眈眈,是为外患。
新帝登基才短短几日,大裕朝堂就是人心动荡,风雨飘摇……
就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韩凌樊每日忙着处理各种朝政,鸡鸣而起,子夜未歇,御书房的灯火时常通宵达旦,忙得是焦头烂额。
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心疼不已,只能吩咐韩凌樊身边的内侍宫女仔细照顾新帝的龙体。
十一月十一日,早朝之上,小太监一句“有本上奏,无本退朝”后,一个中年大臣立即从队列走了出来,先是冠冕堂皇地称赞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专心治理朝政,使得朝堂气象一新云云,跟着就铿锵有力地道出其真正的目的:
“先帝殡天后,臣知皇上哀恸不已,有心为先帝守孝,然皇上膝下犹虚,皇家无后,于江山社稷不利。皇上,为了大裕江山,还请皇上尽快娶妻,册立皇后,方能为皇家绵延子嗣,使得江山后继有人!”
金銮殿上,静了一瞬,就喧哗了起来。
朝臣们先是面面相觑,跟着又觉得理所当然。
在民间,本来也有热孝期成亲的习俗,不过少之又少,一般都是因为新郎新娘的年纪实在等不得了,不得已而为之,不算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这事摆在皇家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皇家的子嗣关乎的是江山社稷……
看着新帝惊愕的表情,众臣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这一出并非是新帝安排的。
没待新帝说话,就又有一个臣子从队列中走出,也是作揖,接口道:“皇上,吴大人说的是,后位空悬于江山社稷不利。镇南王府嫡长女知书达理,贤名在外,臣以为皇后的人选非其莫属!”
紧接着,陆续有大臣一一出列,表示“附议”,朝臣们的赞同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金銮殿上,颇有万众一心之势。
对于如今动荡的大裕而言,与镇南王府联姻才能稳定人心与朝局,震慑其他对大裕觊觎在侧的蛮夷,更可安抚镇南王府与南疆……
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群臣一双双锐利的眼眸都齐齐地看向了新帝,等待他的回应……
金銮殿外,寒风阵阵,十一月中旬的王都已然进入寒冬,这一晚,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直冻到人的骨子里。
千里之外的南疆,十一月还是深秋的天气,秋高气爽,云淡风轻。
直至十一月下旬,南疆的天气才渐渐转寒……到了十二月初,总算有了几分进入冬季的感觉,早晚的天气清冷寒凉,尤其是城郊一带,寒风瑟瑟。
这一日,骆越城城郊的大营上空,群鸟绕道而行,一头灰鹰霸道地在空中盘旋不去,以阵阵嘹亮的鹰啼宣告着它是此处的空中霸主,一眼望去,碧空之上只余下它一鹰展翅飞翔。
一早,萧奕就如往常般带着小萧煜来了骆越城大营,只是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昨晚从南凉刚到了三千匹南凉马,整个军营为此沸腾了起来,各营各军的一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些军马,一个个操练起来气势如虹,如同那花枝招展的雄孔雀开屏似的。
新的马厩正在紧急地赶建之中,因此暂时在大营的西北方专门圈出了一大块草地暂时安置这些军马,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匹匹矫健的马儿在圈好的护栏内或吃草或散步或饮水或奔驰……
“爹爹!”
护栏外,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小团子乐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马,圆脑袋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只觉得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爹爹,看……”小家伙热情地用胖乎乎的手指往前指来指去,给他爹一一介绍着,“红马!黑马!白马!棕马!”他笑得是合不拢嘴,反复嘀咕着。
见世孙喜欢,领路的小将也跟着发出爽朗的笑声,对着萧奕道:“世子爷,那几匹小马驹专门拘在一处了,请随末将来。”
那小将领着萧奕父子二人沿着护栏往前走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处较小的马圈前,八九匹小小的马驹正在里头踱着步子,看着性子似乎还算温顺。
“臭小子,”萧奕随意地颠了颠怀中圆滚滚的肉团子,“自己挑一匹马吧!”
小团子狐疑地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跟着就拍拍他爹的胳膊,“自己挑。”他扭动着身体想要下地。
萧奕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放在了草地上,正想耐心地与他说说相马,就见小家伙屁颠屁颠地往来时的路跑去,然后灵活地一猫腰,就想钻到旁边的另一个马圈去……
萧奕哪里会让他得逞,随手一抓就拉住了小家伙的后领,往回拽。
小家伙疑惑地转过头,如点漆般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爹爹,你抓着我干什么?!
“……”萧奕无语地看着前方的马圈里那一匹匹高头大马,眼角抽了一下。
他差点就忘了,他们家这臭小子明明人还没丁点大,但是胆大心大,志向更是“高远”,还没走稳就想跑,还跑不快就想爬树……这不,他明明还不会骑马,就想挑一匹高头大马了!
“算了!”萧奕扶额,熟练地抄起这臭小子,直接带着他进了小马驹的马圈里。朝周围扫视了一圈后,他挑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把怀中的臭小子往马背上一放。
这些小马驹本来就是挑来献给世孙,自然都是性子温和的,哪怕背上忽然多出了一个重物,也不过是打了个轻轻的响鼻,悠然地甩了甩马尾而已。
虽然这只是一匹小小的马驹,不过才萧奕的腰头高,不过对小家伙来说,已经是很高了,但是小萧煜平日里也没少陪他爹骑马,飞檐走壁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他不但不怕,反而是乐坏了,两只脚在马背上动了动,仿佛在学着大人策马。
萧奕看着不由唇角微勾,对着一旁的灰衣马夫使了个手势,那马夫赶紧给白色的小马上了马嚼子。
接下来,就如小家伙所愿,带他遛起马来。
只是这么稍稍踱着马步,小团子已经满足了,咯咯的笑声不断地从唇齿间逸出,引来不少附近的军中将士,皆是眸生异彩地看着小萧煜,心道:他们的世孙虽然不满两岁,瞧这胆子,已颇有乃父之风!
慢悠悠地溜达了一圈后,萧奕本打算抱小萧煜下马,却听后方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吼:“逆……阿奕,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奕一手揽着小家伙圆鼓鼓的腰身,转身循声看去,只见几丈外的护栏外,一个身穿蓝色织锦袍、腰环玉带的中年男子正瞪着一双怒目看着自己,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可辨。
正是镇南王!
镇南王火冒三丈地看着萧奕,他听说今日军中来了一批南凉马,就兴冲冲地特意过来大营看看,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么一幕!
萧奕漫不经心地与镇南王四目对视,理直气壮地说道:“父王,我在陪臭小子骑马啊!”
这个逆子!镇南王手指微颤地指着萧奕,这逆子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不成!他们煜哥儿才多大啊,他倒是心够大的,竟然带这么小的孩子骑起马来!
胡闹!真是胡闹!
镇南王几乎是有些胆战心惊,这要是煜哥儿不慎从马上掉下来了,这逆子赔得起他的宝贝金孙吗?!
镇南王深吸了几口气,怒火稍稍平复下来,大步走了过来,直走到那匹小马驹旁。
这对仿佛前世仇敌的父子俩面向而立,不过相距几尺,一个慵懒随意,一个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逆子,煜哥儿才……”镇南王咬牙启齿地说道,正想把这逆子好好教训一顿,就听一个奶音欢喜地叫道:“祖祖!”
小萧煜一听祖父叫他的名字,就热情地应声,还伸出了双臂,又道:“祖祖抱”。
镇南王一下子忘了与萧奕说话,熟练地把宝贝金孙抱了起来,慈爱地说道:“我们煜哥儿真乖!”
这么贴心的金孙偏偏有这么个不着调的爹!想着,镇南王忍不住又瞪了萧奕一眼。
小萧煜得了夸奖,笑得更开心了,迫不及待地炫耀起他刚得的礼物——那匹白色的小马驹。
“白马,我的!”他指指小马,然后又指指自己。
小家伙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看着镇南王府,似乎在说,祖父,我的小马是不是很漂亮?
别说是一匹小马驹,只要小萧煜喜欢,就算把这里的几千匹南凉马都给他的金孙那又如何?!镇南王笑眯眯地直点头,又道:“煜哥儿有没有给小马取名字?”
小萧煜歪了歪脑袋,眨了眨眼,他的小马是和寒羽、猫小白一样的颜色,那就叫——
“小云!”白色的云!
镇南王看着孙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好,就叫小云!”他们家的煜哥儿真是太聪明!果然是他们老萧家的种啊!
镇南王的眸中早就看不到了萧奕,眼里只有宝贝金孙,乐呵呵地抱着小萧煜走了,没忘记吩咐亲兵把那匹白色的小马驹牵走。
跟着镇南王一起过来的几个将士本来还担心王爷和世子爷会因为分马的事起了争执,没想到话题根本就机会说到那份上,王爷的心根本就都在世孙身上,哪里还有心管军务?!
再想到月前关于镇南王学“严子陵垂钓七里滩”的事一度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几个将士都觉得自己真相了。王爷这是要归隐,含饴弄孙啊!
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镇南王抱着小萧煜去了自己的中央大帐,把特意备在帐子里的小玩具统统拿了出来献宝。
祖孙俩就这么躲在帐子里足足玩了半个多时辰,镇南王都舍不得把金孙送回去。
可是,小萧煜是个贪玩又贪新鲜的,他把营帐中的那些鼓啊铃啊球啊统统都玩了个遍后,就觉得没趣了,就对着祖父叫喊着要去骑马,而镇南王哪里敢让这么小的金孙骑马,就随意地找了一个亲兵过来,命其给小萧煜当马骑。
谁知道小萧煜是个有主见的,说骑马就是骑马,既然祖父不允,他就撒腿跑去找他爹……
眼看着金孙就这么抛弃自己投入萧奕那逆子的怀抱,镇南王顿时觉得心头空荡荡地,自己的大帐也空荡荡地,忍不住叹了好几口气,再也无心公务。
没了金孙,这军营真是了无生趣啊!
镇南王干脆就带着长随离开了大营,一路策马赶回骆越城去。
马蹄飞扬间,镇南王也没闲着,心里琢磨着:得给金孙找点有趣的玩意讨他欢心才是!
萧奕那逆子不就送了一匹马驹吗?!
哼,他就不信他找不到比马驹更好的礼物!
镇南王一扬马鞭,“啪”的一声挥下,一路纵马狂奔,毫不停歇。
等他回到镇南王府的时候,才刚过正午,冬日的暖阳洒下那金灿灿的光芒,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浑身舒坦。
镇南王从一侧角门进了王府后,利索地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绳扔给了一个青衣小厮。他本来打算去外书房,谁知道那小厮却在一旁恭声禀道:“王爷,半个时辰前,王都来了使臣,正在府里等着王爷!”
王都来的使臣?!镇南王猛然收住了脚步,惊讶地看向了小厮,一时心如乱麻。
这几个月来,镇南王虽然“忙着”在王府钓鱼,但是耳朵没聋,早就听闻了皇帝驾崩以及太子登基的事……唏嘘之后,他也就这些事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他不惦记人家,人家却一直在惦记着他啊!
新帝派使臣来南疆到底所为何事呢?!
镇南王的心头不由得浮现这个疑问。
难不成登基后,新帝就想起了要清算旧账,特意派人来追究南疆独立的事?
新帝怎么非要来找他呢?!南疆独立什么的,他可什么也不知道!
弹指间,镇南王已经是心思百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委实不太好看。
小厮小心翼翼地看着镇南王的神色,又道:“王爷,使臣正在邶风厅……”
镇南王随口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后,就大步往前邶风厅的方向走去,心里是悔得肠子也青了。早知道今日有王都的使臣来,他就应该待在军营里晚点再回来的……也好让萧奕那逆子去应付使臣!
镇南王故意把一步走成两步,磨磨蹭蹭地去了邶风厅。
只见邶风厅的下首正坐着一个身穿褐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大腹便便,看来就像是弥勒佛一样。
那中年男子也看见了镇南王,立刻放下茶盅,起身相迎。
“下官右副督御史王进佑参见王爷!”中年男子殷勤地作揖道,看着镇南王的眼神热忱极了,赔笑道,“多年未见,王爷越发英明神武了。”
镇南王却是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被人惦记的肥肉一般,却是装作若无其事,大马金刀地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
“王御史多礼了,请坐。”镇南王豪爽地一笑,示意对方坐下。
“多谢王爷。”
王进佑又坐了下来,厅堂中服侍的丫鬟立刻给镇南王上了热茶。
王进佑也捧起茶盅,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后,方才又道:“王爷,下官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南疆,乃是请王爷北上王都……”
北上王都?镇南王手中的茶盅差点没拿稳,脸上一黑,这王御史是要押自己北上王都治罪呢!
镇南王正要翻脸,却听那王进佑吐出最后两个字:“辅政。”
镇南王身子瞬间僵住了,有些傻眼了。
辅政?!
这两个字他认得,但并在一起他怎么好像听不懂呢?!
新帝要他去王都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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