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柳长亭番外
我最近心情很复杂。
我是一个青楼女子。原本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七岁时被卖到蓟州的一座青楼,在青楼里的名字叫小莹。因为才貌出众,是青楼的摇钱树,老鸨答应让我当个清倌人,若我在十五岁之前能攒够银子,就让我赎身。
在距离十五岁及笄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我的赎身银子也快要攒够了,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离开这烟花之地,却是到这时才发现我想得太天真。
作为青楼的花魁,从我十二三岁开始就不断有客人盯上我,老鸨总是推辞说我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那时我还以为是老鸨遵守承诺,但其实是因为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年纪还太小,养到及笄的时候出落成大姑娘,元红才能卖出更高的价钱。这之前打着清倌人的名号,不过是为了吊足客人的胃口,待价而沽罢了。
老鸨根本没想过放我走。在我及笄的前几天,我积攒了多年的赎身银子被尽数偷走,不用想也知道是青楼的人干的。老鸨不理会我的哀求,已经为我准备了一场竞价,招揽全城的富贵客人上门,出价最高的就可以买到我的初夜。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机会,在竞价的前一天夜里逃出了青楼,但并没有逃远,在城郊就被青楼的人追上。我知道青楼里的规矩,一旦被抓回去,等着我的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这里就死了干净。
但我没有自尽成功。有一个人在那时救了我。
我像是一个凡人仰望传说中的神仙一样,怔怔地看着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从枯井口拉出来,落到地面上。三下两下便收拾了青楼的那些打手,像是随手拂开几片落叶一样云淡风轻,我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出手的。
那天夜里无星无月,他的眉目在黑暗夜色里,却让人想起漫天星光月色,犹如长长河带一般流淌过苍穹。青色衣袍被夜风浮起,就像是在我的眼前展开一片叠翠成青的崇山峻岭,其间有茫茫白云雨雾,在一片郁郁碧色中弥漫浮沉。
他打发了那些青楼打手之后转过身来,一看到我的面容,竟然一下子愣住了。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在呆呆地望着我,两两相对出神。
最后还是我先反应过来,连忙对着他盈盈一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也醒过神,但望着我的目光仍然复杂难言,伸手扶起我:“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我本来并没有攀附他的心思。在我的感觉里,这种谪仙一般风华万千的绝世人物,是高高位于云端之上的存在,可望不可即,根本不是我这种女子所能接近的。偶尔跟我相遇这么一次,擦肩而过,已经是天大的缘分,救过我之后会就此离去,以后再无际会。
但他没有。我所在的地方是城郊,夜里城门已经关了,无法进城,他在郊外陪了我一个晚上,到早晨城门打开的时候带我进城,给我叫了一辆马车,亲自送我离开蓟州。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柳长亭,是江湖中人,五湖山庄的庄主。我不知道五湖山庄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他那么厉害,那应该也是江湖上很大很有势力的一个门派。
柳庄主送我到了和蓟州相近的岳州,问我想不想在这里安顿下来,要是愿意的话,他可以为我做安排。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他的感激,在他面前跪下来,眼中含泪:“柳庄主救小女一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不敢再麻烦柳庄主为小女费心。小女孑然一身,无以回报柳庄主的大恩,求柳庄主允许小女为奴为婢跟随身边侍奉,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小女在所不辞。”
柳庄主摇了摇头,让我起来:“我不需要奴婢,你若是愿意跟着我的话,可以进五湖山庄。”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跟江湖门派扯上关系,但只要柳庄主允许我跟着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顿时喜极而泣:“多谢柳庄主!”
我跟着柳庄主回到了五湖山庄,那片坐落在一片盈盈碧水上的湖中绿岛。我从来没有见过景色这么美的地方,像是人间仙境一样,只看得如痴如醉。
柳庄主……真是从天上下来的谪仙。
五湖山庄中已经有很多下人,杂活根本轮不到我来做,我进去之后,倒更像是山庄的弟子。柳庄主问我愿不愿意学武。
我惊讶:“我也可以学武?”
柳庄主点头:“你已经十五岁,本来早就过了学武的最好年龄,不过根骨还算不错。而且也不用练到多高的境界,只要有一点武功,能防身就行了。”
我自然再愿意不过。而且更让我开心的是,竟然是由柳庄主亲自来教我习武。
我在青楼里跳舞跳得很好,身体的基础还算可以,但年纪实在太大了,而且学武也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每每柳庄主教我的招式,我怎么也练不会,常常暗中急得直哭,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笨。
柳庄主对我却很有耐性,一遍不会就教两遍,教五遍,教十遍,不厌其烦。我忍不住偷偷哭的时候,一半是因为我的愚钝没用,一半则是因为他的温柔和耐心。
这世上怎么会有对我这么好的人?
那段时间是我过得最甜蜜的时光。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不相信这么美好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总觉得是置身于一场不可思议的幻梦中,醒来时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然后在看到床边挂着的那把柳庄主送我的长剑时,一颗心脏才会从惶恐不安的虚空中慢慢地落下来,然后像是有温暖的春风吹拂过来一样,欢欣地开出很多很多美丽的花朵来。
我在山庄里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天天就在里面练武,柳庄主几乎天天都会过来指点我。有时候他没有空,我远远地看见他在别的岛上,哪怕只是看到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在绿树碧影间一瞥而过,也觉得满心欢喜,连带着看周围的景色都美不胜收。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有这种念想。他什么都那么好,而我这么普通这么卑微,根本配不上他。但我根本止不住我的爱慕,在他救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像嫩芽一样破土而出,迎风而长,现在疯狂地长成了遮天蔽日之势,将我整个人缠绕得密不透风,近乎窒息。
然而,越陷越深的时候,我也越来越深切地在甜蜜中尝到了刻骨的苦涩。
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样,柳庄主常常会怔怔的望着我的脸出神,那目光的焦距并非落在我身上,不是真正在看我,而仿佛是透过我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充满了遥远的思慕,静默的渴望,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那个人对他来说,应该同样也是可望不可即的人。
我早就猜到,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对路上随随便便救回来的女子都这样,我能得到他的另眼相待,肯定有他的原因。
他的心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女子,只是因为我这张脸像她,所以他才会对我这般特殊,才会让我跟随他回来,才会处处照顾我。
他对我的好,并不是对我这个人。
人是这么的贪心不足。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求能看到他,只求能留在他身边,便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但现在,我对着他那既是在看着我也不是在看着我的目光,却只觉得一阵阵剧烈的酸楚疼痛。
他和我之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我不过是她的一个替身。
我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柳庄主从未提起,我也不敢去问他。
直到有一次我跟着他出五湖山庄,去东仪皇都崇安,我独自走在街上的时候,有一个老者看见我的容貌,扑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皇后……皇后娘娘……”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倒退几步:“这位大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老者大概是有点老眼昏花,旁边还有个小姑娘扶着他走路,这时候连忙将他拉起来:“爷爷,这位姐姐不是皇后娘娘,可别随便乱叫,会有麻烦的呢。”
老者凑近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啧啧有声:“果然不是……不过长得真像!老朽两年见过一次皇后娘娘,姑娘的这张脸,跟皇后娘娘足有七八分相像。是老朽眼神不好,认错了人,还以为皇后娘娘微服出巡呢。吓着了姑娘,不好意思啊。”
我勉强笑了笑,摆手表示不在意,急匆匆地离开了。
心口的那股酸苦涩然之意,浓重得像是一个硕大的苦果般堵在我的喉咙口,嚼也嚼不碎咽也咽不下,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皇后娘娘……东仪的皇后,夏泽的曦和长公主。
曾经帮助夏泽复国,东仪皇帝登上帝位,后来又率领泥黎阴兵灭了西陵。传言中有着绝色姿容,聪明绝顶,才智谋略远胜世间男儿。
柳庄主心中的,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子。
的确是可望不可即。东仪皇后独占后宫,和东仪皇恩爱至极,集三千盛宠于一身,在去年又生了一对可爱的小皇子小公主,美满和睦,任谁都不可能插进去。
对我来说,也是可望不可即。
以前我还存着那么一点点渺茫的幻想,柳庄主心里的那个人,只是因为在他心里而特殊。我也许并不比她差,也许天长日久,柳庄主的心意会有所改变……
现在才知道,东仪皇后这样的一个女子,跟我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我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她。
本来应该断了这份念想,然而人心从来不听人的左右,即便明明知道没有希望,我还是在黑暗的泥沼里越沉越深。
像是饮着香醇而又剧毒的鸠酒,一半剧烈的疼痛,一半醉人的愉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夜以继日的苦练,我终于有了一点对柳庄主来说十分粗浅的功夫,但柳庄主说这在江湖上已经足够对付一般不入流的小角色了。我这个年纪,数年时间能练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他本来也不指望我练出多高的武功,能用来自保就行。
我却不关心自保不自保的问题。我这么刻苦的练武,在五湖山庄还学了很多东西,医术、药理、毒药、机关……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对他来说更有用一些。他麾下固然人才济济,高手如云,但总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我多一点本事,说不定就能多帮上他的哪怕一点忙。
就算实在没有用,只要能更接近他,能更配得上他一分……那也是好的啊。
因为我有了武功,出行方便,柳庄主把我带在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多起来。有时候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办,也特意带我出去行走江湖,其实多半就是游山玩水。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酸。这些年来,柳庄主对我只有越来越好,我们在外行走的时候,就像是一对恩爱同游的神仙眷侣一般。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每次我一想到他只是把我当做别人的替身,他所希望跟他一起并肩同行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女子,就止不住的心如刀绞。
我来到五湖山庄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去了南疆一趟。
半路上,柳庄主突然好好开始发起低烧来,一连好几天没有退下去,烧得越来越严重,却没有其他症状,也不知是风寒还是什么原因。
我现在也会一点医术,给他开了药,却没有一点效果。直到一次我让他泡冷水的时候,才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五颗排列成梅花形状的红色小点。
我的心脏顿时就是往下陡然一沉。我在五湖山庄的藏书阁里见过,这种梅花状的红点,应该是被南疆密林里的五出甲咬了。五出甲有毒,被咬伤的人会全身发热,仿佛高烧不退,最终被活活烧干而死。
要拔毒倒也简单,只是需要另外一个人把虫毒引出来,也就是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时我只是万般庆幸我以前在五湖山庄的时候,学了不少医术药理,终于有一天可以真的派上用场。这南疆密林里面百里荒无人迹,周围没有第二个人,我如果什么也不会的话,柳庄主必死无疑。
柳庄主已经陷入了昏睡,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给他彻底拔完虫毒。
虫毒移到我身上之后,我很快就会开始发烧,但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找到一个山洞把他移进去,把洞口遮掩起来,免得被野兽发现。然后又在洞里留了水和食物,这样他刚刚醒来身体虚弱时,暂时就可以就不用去洞外。
安顿完一切之后,我走出了山洞。
在我开始发烧之前,我不能再留在这附近,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否则柳庄主醒来的时候,看到我病倒在旁边,我替他拔毒说不定就白做了。
往森林深处走去的时候,我是久违的真正开心,就好像当初刚刚到五湖山庄的时候,看见什么景色都觉得是旖旎美丽的。
柳庄主救过一次我的性命,如今我终于也救还了一次他的性命。我所做的是他的心上人无法为他做到的事情,等他醒来之后,我在他的心中,应该不再只是一个替身,而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吧?
我一边走,身上一边渐渐地热起来,知道这是虫毒发作,开始发烧了。
刚刚开始时只是低烧,现在是数九隆冬,南疆的天气也有些寒冷,这样一烧,反而让人感觉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我站在密林中,朝天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温暖是来自于他的怀抱。
真是很暖和啊……
……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活着。
我的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的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想,无论眼前看到的还是耳中听到的,都没有一点概念。只知道饿了要东西吃,困了就躺下去睡觉,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沌。
我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地,我能听懂周围人说的一些话,尽管我不认识这些人是谁。他们说我是被高烧烧坏了脑袋,已经傻了。
高烧是什么,为什么会烧坏脑袋,傻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理解,也没法去理解,只要我一费神想些什么,脑袋就像是要裂开了一般剧烈地疼痛。
这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在我旁边温柔地抚慰我,哄我开心,让我不要去想。
我很喜欢这个人,那种喜欢仿佛是来自于我心底根深蒂固的喜欢,刻入了骨髓最深处,永远也磨灭不掉的感觉。我执拗地非要赖在对方的身边不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紧紧跟着他不放,而他对我也是永远一如最初的温柔和耐心。
尽管那些人说我已经被高烧烧傻了,但不知不觉中,我感觉我似乎正在恢复。那时候我已经有时间的概念,似乎过去了好几年,也许还要更久。
我最早想起来的,就是天天陪伴在我身边,我最喜欢的这个人。
我记起了他是谁,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亲近他。我爱他爱了这么多年时间,即便在我变成一个傻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当年我把他身上的虫毒转移到自己身上,此后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老天垂怜我——不,这跟老天没有关系,也许是他醒来之后找到我,把我救了回来,我才保住这一条性命。
我想起了一切,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装着那副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模样。
因为如今的这种日子,实在是太美好,美好得像是梦境般不真实。
我曾经希望柳庄主不再把我当做替身,而他如今望着我的时候,目光已经真正落在了我的身上,而不再是遥远而苍茫,仿佛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他的确是把我当做我自己,那种温柔和宠溺,真真切切地是对我而来。
可我还是害怕,还是不相信。
也许正因为我现在的痴傻,他心怀愧疚,想要弥补,才会这么对待我。如果我恢复正常了之后,这一切就都失去了呢?
我无法接受,所以我宁愿装成没有清醒,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一样,享受着他的宠爱和照顾。
可是我终究不是能够自欺欺人的人。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越来越无法心安理得,大约也是我爱他爱得实在太深,我更加不能忍受对他这样的欺骗。
终于有一天,在他给我喂饭的时候,我拦住了他拿着勺子的手,一扫眼里那种呆呆傻傻的迷茫神色,以全然清醒的目光望着他。
我暗中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其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都是我装出来的。”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
我鼓足了勇气和决心,只说出这一段话,便低下头去,再也说不出第二句来。只觉得一颗心脏像发了疯一样地狂跳起来,因为羞愧、紧张和恐惧。
我不敢去想象他的反应。像伺候一个婴孩一样天天事无巨细地耐心伺候着我,结果现在才知道自己被欺瞒了这么长时间,他会不会气得直接把我赶出去?
这停顿并没有停顿多久,随即,我便看见那把勺子继续送了过来,把一口汤喂进我的口中。
我愕然地抬起头,看见他放下勺子,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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