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蛙号称竹海一绝,叫声悠远如古琴,在悠悠眼中和普通青蛙别无二致,夏日的夜晚呱呱鼓噪不已,今夜听来,尤其惹嫌。
坐在床沿看爹爹收拾行囊,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因为忍着不让泪珠掉落鼻子阵阵发酸。也许是灯火不够明亮,薛云牧并没发现她的泪光,即便他知道女儿的不舍……他还是要离开。他的确是朵游牧天际的流云,漂浮无根。
爹爹的行李照例简单,小时候她坐在娘腿边的小凳子上,哀哀哭泣着不想让爹爹收拾行囊,不想让爹爹离开。爹爹也只是弯腰抱起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对她说:爹爹有爹爹要做的事。
爹爹走后,娘含着眼泪告诉她,以后爹爹走的时候不要哭,这样会分他的心,他始终要走,何不让他离开得无牵无挂。
从那以后,为爹爹送别的时候她也忍着不哭,成为习惯。
娘过世的时候爹爹也不在,外公和舅舅都埋怨不已,奄奄一息的娘却反过来劝慰他们,她清楚的记得娘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当初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他。
娘是笑着说的,但口气却让她小小的心灵骤然掣痛,她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但她依旧能感觉到,娘为了爱爹爹,成全爹爹,很辛苦。
或许娘的这份无奈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当爹爹开玩笑的说长大了让越天衡给她当相公,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她不愿意像娘一样孤单。
次日清晨下了几点微雨,竹色更加碧绿欲滴,悠悠垂着头跟在爹爹身后,若有若无的雨丝拂在她脸上,凉凉的让心阵阵发悸。天暗暗的,让早晨沉闷的如同傍晚,潮湿的空气黏在衣袂衫袖上,无端就让人烦厌。
把爹爹的包袱抱在怀里,好像搂紧了它,爹爹就会走不掉一般。一路从竹海出来,她都没怎么说话,就连平常不刻薄她就难受的越天衡也闷声不响的自己走路,不来招惹她。师祖出于礼貌,让程跃然也一同送客到山下,薛家师徒对他没有原来那么讨厌,也相处绝不融洽,一行人就好像在各赶各路。
“好了,送到这里吧。”刚送出竹海的山口,薛云牧就想拿回包袱,赶女儿回去。
“不。”悠悠抱紧包袱一扭身,“送到前面的小镇子吧,我看你上船。”
薛云牧叹了口气,兀自潇洒笑了笑,“那又何必,相送千里,终须一别。”
越天衡故态复萌,不屑地搭言:“师父,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的宝贝女儿是想借送你之机,去镇上玩玩,今天好像有集市,这么早回去还得被卞大儒抓去打手心。”
“才不是呢!”悠悠气得跺脚,“我是舍不得爹爹走!”
薛云牧的表情一软,“孩子,你长大了,将来嫁人还是要离开爹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别让人欺负。”说着别有含义地瞟了程跃然一眼。
越天衡嘿嘿笑,“师父,你也别太悲观,她要是嫁不出去,就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
“越天衡!”悠悠想拿包袱去砸他的脸,他不懂武功,眼色却很灵活,飞身一闪,快步前行,“快走吧,快走吧,再送一会儿船家都等急了。”
从竹海到小镇徒步走来也不算近,悠悠搂着包袱渐渐感觉到了份量。她想背在肩上,一甩,却被程跃然突然劈手抓去。“你干什么?”她习惯成自然地翻了他一个白眼,他也不理她,也不看她,自顾自背上包袱默默走路。
她出于本能地要和他对抗到底,不依不饶地想从他肩上抢回爹爹的包袱,他状似无心地抬手一搪,她便无法靠近。
走在前面的薛云牧回头看了发急,无奈的承认自家女儿的确不是个精明人,吃亏占便宜都搞不清楚,有些沮丧地咳了一声。
这提示也太明显了,悠悠的葡萄黑眸骨碌碌的转了一圈,这才想明白这次占了程跃然的上风也不算讨到好处,让他背,让他背。这才撇嘴偷笑了一下,轻松快跑几步追上爹爹,挽着他的手走路。
程跃然虽然是个小人中的小人,但的确很有眼色,平常在师父师祖面前也比她有眼力健儿,天生是个跑堂听差的好料,她总算享受一回,心情都好起来了。
船是几天前就订好的,看见爹爹和越天衡欢天喜地的登舟而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爹爹开始新的旅程,他的脸上都会带着期待和踊跃的笑容,眼睛里是对即将要发现的新奇事物的好奇和向往,宛如孩童般简单。
她和娘……总是送他的人。
看着那叶小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河道之中,几下就被其他船只湮没,她突然深刻体会娘的悲哀。笑着送他离开,伤心的是自己,哭着留下他,难过的是爹爹。
她吸了吸鼻子,现在不用忍着不哭那么难受了。与其爹爹不开心……她还是宁愿自己难过。她也希望世间有个创造奇迹的“天工神手”,而不是个郁郁寡欢的慈爱爹爹。
“人都走了,哭给谁看。”变得惜言如金的人突然冷哼一声开了口。
“我哭是心里难受!”积攒了好久的烦闷终于被他一句话引爆,“敢情你没爹,风凉话说得轻松。”
他的眼睛骤然一寒,脸色也就更冷了,他也没再回嘴反驳,转身撇下她就走。
悠悠咬嘴唇,她说过那么多刺伤程跃然的话,他或是用眼神表达他的鄙夷和嘲笑,或是言简意赅地反击惹得她气噎火大,却从没用这么冷酷的眼神看她。她这话说的实在过分!
“哎……哎……”她喊着去追他,第一次发现,她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娘过世后也有人背着外公和舅舅笑她是没爹没娘的人,她伤心得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被人这么说的时候,心里难以言喻的哀伤和孤独。她自己被人这么伤害过,怎么还能如此轻率地伤害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程跃然。
她是因为嫉妒程跃然才总是小乞丐小乞丐的叫他,他苍白着脸故作倔强地转身离去那一瞬,她才想到他的凄凉。她不知道为什么张世春会推荐他来竹海,但可以肯定,他和张世春并没多深厚的感情。他留在竹海,张世春仅仅是表现得格外欣慰,然后一刻都没多留的告辞而去,亲疏远近……是装不出来的。
“程……程跃然……”她呐呐地叫他,有些拗口似的。
程跃然的肩膀轻微一颤,没有回头也没停下,但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放缓了。
她没发现,只是很高兴自己终于追上他,如果换成别人,她就会拖住胳膊摇一摇,反而是她好委屈的瘪着嘴说:对不起。这是她的杀手锏,长期使用下来成效卓著,目前只对云瞬师叔效果甚微。但对程跃然……
“对不起。”只到他肩膀的她很郑重地垂头认错,看起来就更矮了。
没风度的家伙接受了她这么正式的道歉居然还是一副晚娘面孔,连平常的象声词“嗯”、“哼”什么的都没半个。
她有点儿火,她是真心诚意的!他削断了她的头发也没道过半句歉,还嘎嘎叫着说是她心甘情愿用头发和他交换的,他毫无亏欠她之处。
“我道歉了!”她顿着脚提醒他。
“嗯。”他垂下眼来俯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出了声。
悠悠撇嘴,杀人的表情终于没有了,恢复了谁都欠他钱的债主脸,她痛心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习惯他居高临下,冷若冰霜的臭德行,现在看见了,还突如其来的一阵亲切。
小镇逢集,四里八乡的人没有被天气难倒都赶来凑热闹,原本就不宽的道路更加拥挤。悠悠陷在人群里倒不觉得难受,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很有意思。
一个老婆婆坐在摊子和摊子的间隙并不怎么惹眼,她大大的提篮摆在地上差点绊了悠悠一个跟斗。悠悠闻见一股浓浓的芝麻香甜,垫着白白帘布的竹篮里满满地装着芝麻糖片。她咽了下口水,手已经不自觉地摸腰间的荷包……泄气,今天是来送爹爹的,她竟然忘记带钱。
再恋恋不舍地盯两眼,她扁着嘴悻悻准备离开。
“要一大包。”熟悉的公鸭嗓,她惊讶抬头,程跃然正把五个铜板递给老婆婆,也不问价钱。
看来大包芝麻糖真的是五文钱,老婆婆也无异议地熟练包起一包,程跃然不接,用眼一挑,老婆婆就把纸包塞给了悠悠。
悠悠握紧手里的芝麻糖,不知怎的想起和他初次见面那天……他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熟知这些小吃的价钱,当初可有闲钱来买?
紧跟着他走路她才发觉,他真的走得很慢,有意无意会为她挡一下迎面过来走路过于霸道的行人。这么多人,这么拥挤,他始终不曾把她弄丢,尤其刚才她东钻西看,根本没想过找他。
穿过小镇的广场,摊贩人群都稀落了起来,她紧跑几步跟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边走边打开纸包,挑了一块最大的芝麻糖,高高举到他抿紧的嘴巴旁边。
“吃吧。”
他一撇头躲开。
“一起吃嘛。”怎么说都是他买给她的,她也不是吃独食的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是个好了疮疤忘了痛的人,恨他的时候很恨,他就对她这么一点点的好,她就减淡了对他的厌恶。
她双眸闪闪地踮着脚,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看着他,粉嘟嘟的小脸甜蜜而执拗……如他第一次见她般漂亮可爱。
他的心一软,让她把芝麻糖喂进嘴巴。
“甜吗?”她一笑,圆眼睛就弯弯的,皂白分明的清澈双眸里闪烁的不是水,而是蜜。或许就是她这没被尘浊污染的甜美纯真才让他嫉妒得非要削断她的头发,只为破坏她眼中的无忧无虑,只为报复她看他时的嫌恶和不屑。看她伤心哭泣,他……几乎立刻后悔了。
“嗯。”他点了点头。
她也放一片在自己嘴巴里,难得一次不用针锋相对,她也高兴起来了。唉,他要总是这样多好,嗯嗯的不说让她气炸了的话,不比得她像个笨蛋,可惜……程跃然始终还是程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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